《潮来不钓(年上1v1)》 (一)凌波微步 小钟很久没坐晨间地铁,意外这座沿海小城的地铁也会拥挤得没位置坐。 一年前,她第一次坐上这趟车还空空荡荡的。放眼望去,直直看见两端的车窗玻璃,外面漫长幽暗的隧道。乘客寥寥无几,多是同去琼英高中的学生。 真正的早高峰还要再等一会。她的母亲敬亭开玩笑说,到时候,全市所有的上班族都在地铁一号线,尤其芙蓉里到长兴路的一段。小钟很难想象。 现在的地铁虽说比以前人多,但也不像许多大城市,人铆足了劲往里塞,直到挤在门上。也就车厢侧边的两排座位都坐满,零星几个人扶杆站着。 形形色色的人做形形色色的事。有人化妆,有人吃早饭(“请勿在车厢内饮食”的广播还在播放),有人戴着耳塞打手机,小钟觑了眼他的屏幕,是某款MOBA游戏,水晶破了。 站在小钟旁边的女士身上传来浓郁的香水味,香奈儿五号,有名的经典款,人见人爱的玫瑰。敬亭也喜欢,喜欢到用完一支还会再买的程度。很亲切的味道,也因太过熟悉,透出淡淡的无聊。 换乘站,女士携她的香风下车。乘客往来,腾出不少座位。小钟正发愣想心事,回过神来要抢座,空位又陆陆续续坐满。 还得继续站着。想到接下来几个月,上学的天都会是如此,厌倦就密不透风地铺满了空气。 她果然不太适合去上学。 小钟已经小半年没去学校,早被划至问题学生之列,换成别人,甚至已经被退学。但父亲给学校捐过不少钱,老师和领导们劝不回她,也不能拿她怎样。 不想上这破学,只能一天天耗着。 这学期回来,才是机缘巧合的意外。 气温比前些天凉快不少,忽然就有入秋之感。台风来了。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洛神。天气预报说,洛神本该从这座小城登陆。昨夜凌晨,它却偏移向东海上,只在城市上空擦落点小雨,像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从小钟身边经过的女学生们正绘声绘色说着赶地铁的趣事。一个女孩说,她今天能赶上六点四十八分的地铁,免于迟到,多亏手里这把长柄伞。进站时,她直接将伞往套袋机里戳到底,一下就弄好。安检的阿姨没有让她喝一口保温杯里的水。坐扶梯下去,列车刚好停着。她在最后一瞬奔进去,车门关闭,就差收拾雨伞的几秒钟。幸运啊。 小钟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家那边的雨已停了,只余一片湿痕。只要再晴上半小时,地面又会被蒸干。东边日出西边雨,江南的天气总是如此。 出地铁后的林荫路唤起她对学校的熟悉感。茂密的灌木丛里不见一朵花,茉莉香气不知从何处来,不可收拾地荡开在雨里。 阴沉的浓云蔽日,街市的灯却明晃晃,倒错的印象教人恍惚,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昼夜晚。 抬眼望,似曾相识的浓密树木,沾满雨水的绿像流动的墨彩。在树的外围,黑色围栏的尖刺高高竖起,像要断绝里面的人出逃的念想——仅限在它初建的时候,现在早已半锈,威严不复。 自从琼英高中依靠遥遥领先的竞赛成绩和顶校录取率成为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垄断最优秀的生源,它就随沿海城市浸润的商业风气变得日渐自由。在这里读书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想往上爬的人,会有好风助伊青云直上。想当咸鱼,又的确可以享受素质教育。 但对于关系户小钟,这所学校无处不在的精英感,就足以让她喘不过气。她的同学们太规矩,太自律,太理智,像成熟的小大人精细计算学业与生活。做一件事先要想出它的好处,分清主次轻重,谈恋爱也要找相配的人。正因如此,学校愿意给学生自由。但无论怎么自由,小钟都追不上太过优秀的同龄人。 她从建筑物淌水的玻璃里望见自己,发现今天忘了穿校服。 没穿就没穿吧。除却集会的场合,这也不算硬性规定。换季的衣服本就不好穿,夏装校服的T恤有时会冷,秋装外套又太笨重。 但是琼英高中的优等生们太自觉了。一路走过来,小钟都没见几个不穿校服的。 她或许的确不该来。 退堂鼓打得更响亮。 直接打道回家未免太糗。要是她回到家,敬亭还在睡觉或洗漱,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指不定怎样尴尬。 小钟想,要不在附近找个咖啡屋,坐下来再考虑一下。 她打开手机上的小地瓜软件,准备搜索,首页当即跳出一水的高中生活vlog、绘画素材分享、小说推荐——因为看过,大数据拼命就塞给她这些,像霸道总裁说,不,女人,你想看。注意力一下就被分散。她忽然忘了刚刚要找什么,在一堆不感兴趣的帖里执拗翻找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是这一条,帖主分享自己领养流浪猫的经历。不久前,她在自家楼下遇到一窝没人要的小猫崽,在网上求好心人领养。最后剩下一只白色小猫,因为生病没人肯要,她决定自己养。帖主是大学生,收入有限的同时经济压力很大,为救活这只生病的小猫,只得发帖众筹捐款。但现在猫死掉了——昨天还像要好起来,终于不再吐奶,今天凌晨就没了声息。她将众筹到的款项全部退还,小猫水葬,和小钟家的猫猫招财一样,现也漂流在台风吹过的那片东海。 同病相怜的感觉。她看完这条帖子有很多话想说,但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校门,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点赞。小钟喜欢那个亮起来的红心,虽然不知是否传达到,对她来说,这是抱抱的意思。 她们家招财也是突然就没的。半个月前,小钟去临近的城市参加漫展,去了两天,回来敬亭就跟她说,招财没了。怎么没的?心脏病发作,很难预料,也没办法。 招财猫生四岁,换算成人的年纪,大约跟十七岁的小钟差不多大。小钟四年前从那边的家里跑出来,跟着妈住。妈时不时要出远门,怕小钟寂寞,就买了招财陪她。她们相伴整整四年,家里全是笨猫生活过的痕迹,六一八囤货的整箱妙鲜包,红绳铃铛,清扫不完的毛……她不想待在那里触景伤怀,所以跑出来。 算了,来都来了。 小钟决定回去上学!她给女神发消息道。 女神是小钟在绘画道路上的偶像。她们因为创作游戏同人相识。 当时女神还是美院初出茅庐的毕业生,画技一绝,却苦于圈子太冷,没有名气。赋闲的小钟也感到未来一片茫然,整日沉迷于游戏。 同处低谷的两人一见如故。小钟重拾起绘画的兴趣,后来时不时也能拿出些小东西,变成产粮的太太,全赖女神的鼓励。她们一起打游戏,也聊绘画的事。小钟画画不如女神,但会努力讲笑话逗她开心。 沙地里的金子不会一直埋没。大约就在近半年间,女神在新圈子里声名鹊起,粉丝越来越多,现在连私信都看不过来。小钟上一次给她发消息,还停留在上一次。 不过,纵然知道女神看不见,小钟还是会把私信小窗当成树洞,将真正的心里话说给她。现实里找不出能说这些话的人。 雨停过一会又下了。小钟懒得再从包里拿出伞,飞快跑去遮雨的走廊。 学校是一大片半旧的偏中式建筑。从教学楼到食堂,所有学生日常会到的场所都以回廊相连,环抱一方开阔的池塘。池塘中央堆迭着布满洞眼的太湖石假山,假山已生青苔。昨年最后一次来,塘里的荷花枯死了大半,现在已换作青灰色的芦苇,长势正好。浅可见底的水里又有了鱼,许多花鲤鱼,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成群结伴。环塘的走廊上,每过几步就立有一块请勿喂食的标语,但你们知道,总会有无聊或压抑的人忍不住投喂。这不是会被扣分的规定,违反就违反了,谁在乎呢。 暑假里校园被租出去拍偶像剧,职工们正忙着撤下残留的布置。高中硬说是大学,功能型教室全被张冠李戴,艺术楼变成宿舍,生物实验室改造成社团活动室。路上没有别的人,学生已经都到教室里。早读的声音不绝于耳,没什么朝气,但毕竟人多,混在一起,姑且算是声势浩大。 小钟没有去自己的教室,而是沿着曲折的走廊,来到图书馆前。 转过盛开的珊瑚藤架,湿漉漉的粉白花色望尽,图书馆的门口现出一抹人影。 是个穿深青色西服的男子,像在等人,也像在等雨。在这校园里,他的装扮格格不入。 高中校园终究是不太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教师日常很少穿如此刻板的正装。 他将视线转过来,她正好移开眼去看深蓝色的玻璃窗,窗上枝影摇曳,似水中捞月的痴态。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男人先开口问道。 见过。 就在刚才的地铁上,他坐在她斜对面。 略带忧郁的病容让她印象很深。糟糕的气色,黑眼圈,甚至现在她可以看出皮肤的瑕疵,但这些痕迹都没让他变得难看,反而像真古董自然磨损的痕迹,透出深敛的风韵。像在博物馆里看展,真正的宝物不会向人叫嚣说“我是个宝物”,而是就在那里,任由不懂他的人轻率贬斥,也无可奈何。现代的文化工业品却正好相反,一出现必须是最光彩照人的模样,吵吵闹闹。 那双眼睛会让人不禁遐想他的故事,一场没有爱的爱情,美丽招致的无妄之灾。眼神澄澈的一面像少年,他比她也大不了几岁。更深处却埋藏着冷淡的厌世,像在说,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雪松甜中带苦的气味很适合下雨天。 小钟上下打量一周,发现他手边空空,没有带伞。 “你在等雨?我可以把伞借给你。” “多谢。”男人道,“方便在这等我一下吗?我去对面的行政楼取份文件,不耽误几分钟。如果不行,我回头把伞送过去。” 小钟点头,掏出伞递过去,“你来图书馆三楼外国文学区找我,上午我一直在。” 也许下午也会在,晚上也会在,明天,后天都在。 ——还没想好。至少现在她不想回班级,只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此时的小钟还不知道,这话落在成年男人的耳中,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他果然很久才来,小钟在等他,做什么都没法专心。一见他来,她就放下手边的书,脚步轻快迎上去,“我等了好久。” 伞的每一叶都被整齐迭好,褶缝理得笔直,系上扣带,和借出去时花椰菜似的团状完全不一样。自己的不修边幅就这样被温和无声地点明,小钟有点不好意思,“很麻烦吧,一点点迭好褶皱,再卷起来。” “还好。” “长柄伞就没那么多事。但没法放进包里,在外面随手一放很容易忘。” “是啊。” “我经常出门忘带伞。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带伞防备着却没下,不带伞出门却总是淋雨。” “是这样的。”他浅浅笑。 两人聊着天在预览室外的走廊散步。小钟说很长的话,他都只是简短的回答。她以为他不感兴趣,悄悄去观察他的表情,但他会用探寻的目光回望,像一只好奇的猫猫。走廊不长,她按照他过来的方向送他,很快走到去教学楼的道口。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弯,走另一边。 这意思是他还想听她说话。但在她的印象里,被认真倾听是乖孩子的特权。大人从不关心坏孩子为什么变坏,只会要求她变好。很少有人这样耐心待她。 她不禁对他的身份有些兴趣,“你是新来的教师?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不像吗?” “不像。” “也许因为我刚来。”他道,“我姓钟,教数学。” “哦。” 一听“数学”二字,有但不多的兴趣顿时消散。但他又问:“你喜欢看怎样的书?” “小说之类,但也不一定。只要是有趣的书,什么都看,刚才在看《呼啸山庄》。”小钟回想起书中像野生藤蔓一样的情绪,仿佛自己也被缠住,不知该如何介绍它。 卡壳许久,她才继续道,“一本名着。但是名着的标签简直误导人,害我望而生畏,很久都错过了。再有趣的书,好像和名着沾上边,都变得像个古板的老头在说教。” “我倒觉得名着最初被肯定,是因为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又或是印证了时代。非虚构的史料能很大程度留下事实,但窥测人心还是太难。文学是一种更好的工具。” “听起来你喜欢雨果。” “是吗?我读文学不多。”大钟想了想,又道,“读过大多数是古文古诗,小时候,家里大人逼我背的。” 相似的经历又让小钟找回一点共鸣,她道:“我也会看诗的。” 她的童年何尝不是被敬亭逼着学这学那,参加各种课外活动和补习班,全面发展,生怕落下同龄人。在父母高压之下成长的孩子注定不会太快乐,但别的家长都在这么做,没有办法。 再说,东亚传统的教育理念就强调吃苦,太过轻松安逸反而需要警醒。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小钟本来背不住这段干巴巴的说教,也不理解,因为背不住挨了顿打,饿着肚子,背出来才许吃饭,再没敢忘。 被鸡娃的经历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等她再长大些,狂躁的叛逆期就像一阵飓风摧毁大人培养她的苦心,留下满地没法重建的废墟。废墟不是可以开疆拓土的荒地。就算想放些新的东西进来,狭仄的心已难容下。 眼前的男人不一样。他身上文化人的气度,讲话慢条斯理的劲,一看就被教养得很好。 如果当时的她不那么任性,能再咬牙忍过痛苦,未来是不是也可以变得像他一样? 但这种可能性,小钟永远错过了。 她自言自语似的感慨:“你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但现实里遇到和荧幕前观看很不一样。镜头会吃掉人身上的灵晕,好看的人出现在镜头里,不可避免美得空洞。” 小钟像刻意确认一般又看向他,却发现他在听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就落在她的身上,像忽然闪起的星星。飘忽不定的感觉让小钟不由地紧张起来。 这算是表示礼貌的社交礼仪吗?看着对方,以表示自己认真在听。小钟不喜欢社交,更不喜欢在谈话中时时看向他人,确认对手方的存在。 大钟长久沉默,她几乎觉得说错话了。 他一看就是经常被说漂亮的那种人,相同的奉承估计已听得麻木,甚至可能还会厌烦——你们这些庸俗的凡人,好像除了皮囊就看不见别的。 最后,他只确定地说了声:“谢谢。” 用力表现得诚恳,同时也冷冷的。 三楼狭窄的走廊又到头。 —————— 本文免费发表,微博有全文及番外文档。指路@春与愁几许 会反复精修直到满意。作者不对任何盗版文档负责,请支持正版!感谢! (二)停云时雨 没关系,能坚持来学校就很不容易,明天再去班里上课吧! 只是明日复明日,小钟一连几天都躲在学校的图书馆消磨时间,睡觉,画画,读闲书,总之没做正经事。 等到周五,明天不上学,她都没有鼓起勇气回班里,面对半生不熟的同学们。 但是那个男人又来了。 几天之间,小钟有两三次见到他从窗外路过。 本以为今天也是一样,她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低下头继续画画,但他却悄悄地走进来,到她面前。 是来找她的? 因为不知来意,小钟有点紧张,冒冒失失地开口问:“来找我聊天?” 谁知直球反而打得他无措,眼神飘忽躲闪,欲言又止。 他似乎更喜欢若即若离不把话挑明。 初见她觉得他话少是高冷,现在看却有新的感觉,好像单纯是内向和不善言辞。 小钟将满桌散落的线稿收回。他瞥见她的动作,却说:“在做正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没关系。”她站起身,把卷起的衬衫袖扣回手腕,捏捏僵住的脖子。 两两相望,却是无言。 “正好,一起出去吃个饭?”大钟问。 这回小钟愣了。她知道被陌生男人邀请吃饭不是寻常的事,但又对此缺乏十足的概念。而且他说的是出去,不是随便在食堂吃一顿。 她仿佛变成自己笔下那只茫然的小兔,被一双大手抓进画里,独自面对成年人的森林。 迟疑。 吃顿饭也没什么吧。她不讨厌跟他聊天。 小钟向来胆子大,不会因为一件事充满未知就望而却步。有时是优点,有时也是缺点。她不是没因为性格吃过暗亏,但吃了亏也没长记性。 几乎只思考过一秒,她欣然答应他的邀请。 大钟开车带她到市中心。下了车,小钟才觉这样跟陌生男人出来很尴尬。敬亭的咖啡屋就开在附近,她中午吃完饭散个步,说不定就能跟小钟巧遇。那就解释不清了。小钟需要一只帽子把自己藏起来,但可惜今天穿的是女式衬衫和牛仔长裤,想藏也藏不住。 她刻意保持两步远的距离,随他来到一家预约制的日料餐厅。显然是有备而来。 但他怎么知道一定能在图书馆遇到她?万一她不答应,他难道就要灰溜溜地一人独来? 对不确定的事情也如此自信? 简直像赌徒。 她嗅到一种危险,像故意蒙住眼睛开车,只凭声音感知即将遭遇的一切,心跳的鼓动也变成干扰判断的不确定因素。 “本来约好跟朋友一起过来,结果被放了鸽子。没想到会遇到你,真是得救了。”他平淡解释,语气更像编造故事。有人会在工作日中午约朋友吃高档餐厅吗?换到空闲的晚上慢慢享受不是更好? 小钟也不着边际与他绕,“如果你说为了我放朋友鸽子,也许我会更开心。” 他笑。 等菜的尴尬终于稍缓。她们聊起日常的话。多数时候他问,他听,小钟说。但她过着像温室观赏鱼一样的枯燥生活,所见的世界只有房间那么大的一点。水变浑了,更是什么都看不真确,哪来那么多话可以说道?上两次见面,她就已经把能聊的话聊完。 另一种不自然的新张力在两人之间展开。他对她的兴趣多少有些异常了。一个男人像这样接近女人,不是推销,就是想撩。已知他的职业不是销售,答案只剩后一种。小钟怎敢相信?她只疑心这是场蓄谋已久的诈骗,她当真了,他就会得意地掉出大狼尾巴。 没太多话可聊,但氛围不算糟糕,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进展下一步的动作?小钟不禁浮想联翩,假装什么都没看懂,反而把垂钓的鱼线放得更长,就等他按捺不住,先咬上钩。但他毫无表示,也似本来就无所图谋,对她的兴趣仅是吃饭聊天成为朋友的兴趣。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很孤独,想要朋友也是人之常情。 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小钟得出试探的结论。或许太过聪明的人就是会迟钝于世故,总是用理性的眼光看着高远之处,触手可及的感性却被忽略,看起来像高智能的机器人,冷冷镜照出别人对他的态度。她错觉他喜欢自己,似乎是她先有了不切实际的奢望。 落空的期待拉扯成焦灼,夹起的芝士藕断丝连,汗意黏糊糊的。 换季时节的空气萦绕着淡淡的倦意。旧的物候去意已决,新的季节却未就位,室内的空调像是开着,也像没开。其间仓促的空白,正留给人漫不经心地犯懒。小钟用手掩唇,小心翼翼地捏哈欠,脑袋自然而然歪向一边。窗外,天放晴了,白色的云像昼寝的小狗,趴在高楼之间。 吃得差不多了,他先提议离开。 下午要上课吗? 小钟心不在焉地摇头。 要不要去江边再走一会? 她也摇头。 他好像无计可施了,走到她面前挡住去路。 那…… 她意识到他闯进视野,两人已对视了好一会。她慌张移开眼,深呼吸,却猛然察觉凌乱的心跳,越发不能平静。思绪顿时脱缰,转得飞快。人在感知到危险的时候心跳加速,会误以为这种感觉是心动,宛若被爱神无意间射中一箭,不由分说爱上眼中出现的第一个人,这种错觉该叫什么?灵台无计逃神矢——不对,串台了。是吊桥效应。这样说来,她对他的感觉跟爱情有关?在他站在对面的此刻以前,她竟然都没意识到这点。 他从容向她走近,直至一步之遥。金丝眼镜下的目光聚向她的眼睛,她又从他浅棕色的眼瞳中望见小小的自己。 “张嘴。”他道。 她的心又不由地揪紧。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让她不得不松开唇关,眨眼之间,柔软的触感压过唇心。什么东西抵进她的齿间。 咬了一口,清凉的甜味散开,略带怡人的蜜香。 是一颗桂花薄荷糖。 他观赏着她茫然失措的模样,像少年一样天真烂漫地笑。陌生的状况害得小钟卡顿很久,她反应过来自己果然被捉弄了,不服气要还回来,他早已先走了好一段路。但前方是一段下行楼梯,台阶的跨度正好是迈一阶太窄,迈两阶太宽。他的脚步慢下来,她很快踱着碎步追上。 但追上又如何? 她跟在他身后一格,依然像来的时候控制着距离。 高树底下蝉鸣不止,雨后天气太闷,呼吸也随之浓密。就是这样的空气,她毫不怀疑他靠近的瞬间原是想吻她,因为很难说道的小心思又中途放弃。事情变成有始无终的玩笑。 为什么呢? 因为她是学生,他是教师,本就不该多作纠缠,就像人妖素来殊途? 还是校园中的情感太过虚幻?极度压抑的环境制造出扭曲的错觉。许多人孤独,想要爱,却不是为爱本身,而是想找个枝头系住迷茫又疲倦的灵魂。她在小地瓜看过很多悲伤的故事,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一次次将太过美好的幻想强加给不属于它的别人,重蹈覆辙。 成熟的他清楚游戏该在何处点到为止,倦怠又悲伤地清醒着,不是真的不谙世故。 低垂的枝叶四处留情,拂掠过车顶,在引擎盖上留落零星的黄花。小钟看着窗外,随口问他现在在放的日文歌是什么。他说叫《麝香葡萄》。小钟忽然忘了还要问什么,发着呆。睡意像一片干净的白绸布飘来,不知不觉笼她入内。 是个无梦的好觉。深度睡眠的感觉让小钟误以为时间过了很久。但顺序播放的音乐列表,也才过去四五首歌,不到二十分钟。窗外的风景已是熟悉的学校。车停在草坪旁的树阴里,走两步就是图书馆。几只流浪猫绕着草坪里的石柱玩,一个接一个登到柱子上。大钟正在手机上看一本书,看得很入神,没发现小钟醒了。我走了。她坐起来准备下车,才发现他的西装外套正盖在身上,外套一拿掉,空调就变冷了。 (三)人妖殊途 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 对于大钟似乎是的。但小钟事后才迟钝地觉出味来,她有点顶不住他看自己的眼神。眼瞳里映着小小的她,好像再也没有旁的东西。心脏的感觉,怪怪的。 所以下周他又过来,小钟却背起包对他道:“我打算回去上课了。” “噢,好。慢走。”他漫不经心点头,似全未意识到她这话的意思是彻底告别。 小钟又道:“我是说,回班里好好上学,以后不来这边摸鱼了。” “上学?” 小钟也讶异地抬眼看。他的眼神瞬息万变,最初是冰裂状的惊讶,再是来回顾盼,徒然掩饰,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她微皱眉心望向他,渴求一个确定的回应。 原来在这以前,他都没意识到她是学生。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接近她。 小钟从他身旁走过,小声呢喃:“我以为你很擅长跟女学生暧昧。” 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天光清明也空落。 “不是。”大钟在她身后道,语间夹杂喘息的气声。 看不见他云淡风轻的神情,她才觉出他的紧张。难受的感觉藕断丝连,几乎化成生理性的隐痛,她加快脚步离开。他没再出声。 遗憾像一场大水漫灌而来。白蛇因为法海的动情被镇压在塔下,不见天日。 课间的走廊喧哗。熙攘的人群恰好足以藏身,她沿墙走过,微微侧身避开人群,偶然也抬头看眼路过的宣传栏——影印手写卷面的优秀作文,字体工整像字帖。上个夏天的防溺水知识普及。部分教室暂时关闭,某处饮水机维修的通知也过期了。被表彰的那一栏挂满陌生的姓名。 不知不觉走到高一的那幢楼,迎面对上分外稚气的面孔,清一色的校服,参加完军训晒黑的皮肤,小钟终于发现不太对劲。今年开学,她应该是高二生了。 稚气的初印象不可思议。明明相差不到两岁,高一的人就是一眼看得出是高一。他们眼睛有神,走路昂首阔步,骄傲难以掩饰。至少得过两个月,第一次月考的成绩下来,才会有人变得不一样。人外有人。太过激烈的竞争让骄傲没法理直气壮,只好暗暗地收敛锋芒。小钟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班上人的精神面貌早就隐秘地划分出阶级,现在应该也是。 在普及的学校体制下,学段和年级比真实的年龄更能反映心智成长的阶段。人们回忆童年,常说上初中或小学的时候,几年级,绝少说几岁。而当一个人学业中断,成长的节奏暂停,不在学校的时间就变成没法计数的空白。 初中时,小钟曾因严重的精神问题休学过一次。叛逆爆发出让人头大的破坏力,最终跨越正常生理现象的边界。她只得暂时离开学校。时间的纽扣扣错一粒就意味着扣错全部。沉寂的闲居生活让她的心态化归为死水的平静,她学会自己咬掉伤人的利爪,不给别人添麻烦,但对于所谓的“正常”却更疏离。 重归学校的小钟依然像是局外人,上学变成若即若离地混日子。她不知不觉变成了没有确切年龄的模样,塞进哪个年段都不合适。 大钟就是这样错认了吧。 太过明媚的阳光也会刺眼。 转回高二的楼,撞见新生的紧张感才稍稍减退。各人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互不打搅,这感觉才对味。 但似乎也有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样。 小钟摸到自己班门口,看见几个同班的女生正站成一列,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她们对面是挺着身怀六甲啤酒肚的教导主任。主任生得面善,笑口常开,但抓起学生违纪心狠手辣,震慑力不可谓不大,在学生间有“弥勒”的外号。 弥勒出现在这里,应是有人违纪被抓。 他手里举着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看样子罪魁祸首是它。 小钟站在人群后面围观,编织出来龙去脉: 几个学生在走廊上一起看这本少女漫,边看边互相打闹。弥勒碰巧经过,抓了现行。问题可大可小。只是现在才刚开学,是重点整肃风纪的时期,她们少不得被杀鸡儆猴。弥勒的态度果然分外强硬,说要将书没收,让她们各自写一份检讨,下周国旗下讲话,全校通报点名批评。 这样未免矫枉过正了。不就看两眼闲书,还是在本就自由的课间,何至于此?简直可说是不通情理。真要在全校面前点名批评,脸都丢尽了,还怎么继续做人?今天是课间不让看闲书,明天就是不让吃东西,上厕所。哪有这样的道理? 女生们都被弥勒吓得面色铁青,还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不敢再出一声。 好巧不巧,隔壁班里有个人不明发生什么,大摇大摆提着粢饭团从教室里出来,站在垃圾桶边正准备开吃。弥勒将头一转正好看见,他也忍不住要管,“课都两节上完了,你开始吃早饭?早上干嘛去了?” 那人才咬了一口,饭粒含在半张的嘴里陷入呆滞。 似乎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教导主任管教学生是天经地义,错的一定是被骂的学生,不是管人的主任。但小钟很生气,觉得弥勒根本是没事找事,纯纯地欺负人。 她挤过人群至弥勒身后,乘人不备将漫画书夺过,物归原主,理直气壮道:“现在是休息时间,别人休息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几个女生看看突然冒出来的小钟,看看弥勒,又把头低下,没人敢将书收回去。 弥勒回头瞥小钟,好奇的神色只出现在半边脸上,歪成讥讽之意。他似全未听见小钟的质疑,反问道:“你背着书包,这个点才来上学?看来现在校风还是太散漫,该好好整顿了。”他看了眼时间,就快上课,也不好继续耗着,就指了指小钟,“你叫什么名字?等会下课来德育处。” 小钟最讨厌大人自说自话,不听她讲,怒意更被激起。弥勒不想耗着,她就偏要闹,“凭什么?哪条校规说课间不能看闲书,不能吃东西?要是真做得不对,学生会可以扣分。你不要仗着自己是教导主任,就凭空编造一些规矩出来。” 弥勒终于神色稍变,露出几分认真,用文科教师该有的词辩与小钟对话,也是说给其他人听:“你说得对,校规上没规定课间干什么。但开学时候还发给你们一本《学生手册》,上面有写,不能带与学习无关的书籍来校,一日三餐也有规定的时段,你没好好学习吧。” 话说得不错,《学生手册》的规定比实际施行的校规严格得多,简直没有人性,所以也没人将它当真。弥勒拿它来说事,小钟反而不屑,“嚯,那破玩意。” 她正打算继续据理力争,却听身后有人道:“朱老师,快上课了。实在抱歉,既然是我班上的学生,接下来交给我来处理吧。” 学生们让出一条空道。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到对峙的两人之间。 弥勒面对同事,马上又挂起平素的笑脸,应了他的话,疏散围观的人群,自己也跟在后面离去。同被点到的饭团哥也混在人堆里开溜。 熟悉的声音让小钟不敢抬头确认,死死看向地面,人像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个挨训的女生也还留着。 “你们也先回去上课。”那人又道。 这下几乎是确信了。大钟就是她们班新来的老师。女生们听他的话回教室,小钟却揪紧背带,反方向回图书馆。 “不是说好回来上课吗?” 他语气冷冷的,刻意保持距离,端着架子,像埋怨小孩不守约定,和最初认识的时候判若两人。 上当受骗的怨愤感油然而生,小钟翻起眼睛狠狠瞪他。 他迎上不善的目光,毫无退让之意。 就在这时,来上英语课的何老师踩着铃声赶到,不明缘故地愣了愣,还以为自己记错课表。大钟解释说,他只是送学生回来上课。何老师了然点头,认出小钟,你好久没来了嘛。说罢,她拍拍小钟的肩,自己走在后面,亲送小钟走进教室里。 (四)桃花下水 有了刚才的共患难之谊,小钟很快在班里重新找到组织。其中有个挨训的女生,名字叫丁雨然,英语课一下就跑来小钟身边,感谢她的见义勇为。 小姑娘讲话时总是微微低着头,戴着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任由厚重的齐刘海挡住眼睛。以前小钟对这位同学一点印象都没有。 其他女生也随后来到小钟身边,两个人眼睛亮亮的,也像丁雨然那样说道谢的话。 另外一个人就没那么开心了,站得稍有些远,焦躁地四处张望,回话若即若离的,像男人不情不愿陪妻子逛街,还恰好偶遇领导,伊觉得妻子丢人不想介绍,结果妻子一个劲做显眼的事,教人不注意都难。 这神态有嫌弃,有埋怨,又有些憋屈,五味杂陈的。但说白了,无非是她不想再跟眼前这堆不知羞的违纪分子做朋友,这有辱她优等生的身份。碍于优等生的体面,也不好意思说破。 其他人似乎都没意识到这点,依然没心没肺地招她一起玩。小钟抢回来那本漫画书就是这个人的。名字也是三个字,听她们熟络地叫来叫去,她一直搞不清字怎么写,转头也忘记了。到底是陈某某,还是程某某? 几人聊了一会,以前坐在小钟前桌的老朋友竺贞观也走过来,劝她们至少开学这会得避避风头。就算宋姐不在了,新来的代课老师好对付,也不该这样张狂,德育处照样会来抓纪律。 宋姐是她们以前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大钟也说过他教数学,正好暂代宋姐的职位。人间的缘分真巧。 好对付,原来他在她们眼里是这种形象。但也无怪,他看起来那么年轻,的确容易被学生看轻。 “宋姐干嘛去了?”小钟绷起一张扑克脸,故意假装对新老师不感兴趣。 一人抢答:“在家待产,回来教书估计要下学期。” 小钟愣愣应声。 “代课老师就是刚刚过来的那个,姓钟。”雨然又问小钟,“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吧,就那样,我一听数学就犯困。” 有人在旁补充:“别看他是暂时代课,来头倒很大。据说是北美顶校的博士,来高中教书,有种下凡的感觉,还没开学那会,家长群里就扒出小道消息。好多家长都争先恐后要他的联系方式,想请他吃饭,给他送礼,让他多提点自家小孩,传授些留洋经验。我妈可搞笑,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当然,被拒绝了。” 话语一顿,她稍作思索,继续道,“真听了他上课,也就那样吧,不像传说中那么神。” 另一人附和:“听他上课抓不到重点。他讲的点都很重要,但重点全都串在一起,每一个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一走神就会溜过。要不是我暑假补课早学过一遍,估计就一头雾水,学不进去了。” “可能新教师上岗都这样。” “是吧。” “不过有一点好。以前宋姐喜欢拖课,其他班的数学老师也拖,毕竟数学很重要。但他从不拖堂,下课铃一响,讲到哪里就停在哪里,马上下课。平时也不太管我们,好像我们爱学不学,都不关他的事。” “刚说等下找我们,估计回头就忘了。” “他主要教数学竞赛,要不是下半年数学组三个女老师一起休产假,人手实在不够,哪看得上我们文科班?估计也很忙吧。” 小钟听到此处不由嗤笑。 忙?她可清楚他平时怎么跑来图书馆摸鱼。 这一笑似教雨然嗅出不寻常的气味,她凑近几分,问:“怎么说这些你都不惊讶?莫非你们认识?对哦,你姓钟,他也姓钟,都是老市区人,不会是亲戚吧。” 小钟飞快否认:“没有的事,恰巧同姓而已。” 莫名的烦躁不由分说将她占据,她绝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或许等回家了,她想跟敬亭聊聊这件事。 自从初中那会确诊精神障碍,休学留级,没法跟同龄人很好相处,敬亭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最初这件事给敬亭很大的震撼,小钟也以为是很糟糕的事。像陀螺不停旋转的生活骤然停摆,越抽越紧的束缚也豁开裂口。敬亭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看着溜旱冰的小孩溜了一圈又一圈,眼神空洞地问:是不是那么严格管着你,想要你上进,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是在那以后,脾气急躁的敬亭不再忙着把她搓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是慢下来,听小孩磕磕巴巴表达自己的想法。两个人手忙脚乱伺候家里的猫猫大老爷,不知不觉就有了很多话讲。 它不只是一道伤疤,不可逆转地影响小钟未来的生命、家庭关系。同时也是宽恕。人不是生来就会温柔地表达感情。敬亭也需要一个理由,卸下母亲的架子,亲近小钟。 怎么讲呢?就说:“我有一个朋友,她被男人骗了。” ——不行不行,听起来像一桩情感纠纷。 敬亭肯定会像狐狸一样笑着八卦,聪明地推导出来:哪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无中生友。 无话不谈的关系只存在于小钟的梦想。 猫猫大老爷的离世似乎将母女间的纽带一并夺走。敬亭事业心重,闲不住,早出晚归是常态。而小钟不去上学,长日窝在家。单身公寓地方狭窄,她总觉自己在家会打扰小钟,几乎只将家里当成一个放置杂物和睡觉的地方。 晚上回到家,四处的灯都开得亮堂。敬亭人在家,但找不到在哪。小钟还想趁睡前画一会画,看卫生间的门半开,不假思索地走进去洗脸,出来顺手就将灯关了。 敬亭的声音颤颤从浴室门后传来: “那个……我在里面。” “哦,不好意思。” 小钟才知她在洗澡,重新将灯打开。 在有其他成员的家里,大概没人开着卫生间门洗澡,关门就像挂上一块牌子,“有人在里面”。忘记关门恰好相反,敬亭的潜意识还以为自己是独居。 她忘记小钟的存在,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五)掩耳盗铃 小钟和敬亭从一对相爱相杀、边界混乱、病态依恋的寻常母女变成现在这种更难言喻的关系,说来话长。 八年前,敬亭和小钟的父亲离婚,此后一直单身。 两人原是奉子成婚,结合从一开始就有些牵强。性格、家世、观念等的种种矛盾没法解决,只能靠双双出轨来维系表面和平。 父亲坚定地认为问题出在敬亭。他用所有的心血在外经营企业,支撑起这个家,敬亭却不愿意奉献出全部的自己,去做没有面容的妻与母。她宁肯捍卫她成为自己的权利。 后来他做了先背叛的一方,决定另娶一位愿意倾身奉献的女人。敬亭也没那么喜欢他。两人话一说开,干脆利落地离婚,又似当年闪婚不谋而合。 分割财产的事却扯皮许久。 父亲早就不满敬亭出轨,暗中收集她养小白脸的证据,在离婚官司中竟道反天罡,授意律师将她认定为先抛弃家庭的过失方,净身出户。 理由倒也不是他端着清朝遗老的观念,介怀妻子的贞洁,而是他认为敬亭身为全职主妇,一个富贵闲人,顾不好家还出轨,说不过去。 敬亭原还想着夫妻不成道义在,打官司就是由法院从中调解,给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她对这番背刺始料未及,准备不足仓促应对,最后也只有忍声吃亏。 当然,不可能真的净身出户。分来的财产像一笔十多年一次性支付的工资,乍眼看挺多,分摊到曾经付出的每年每月每日,却太微薄。 小钟悄悄算过一笔账,如果她早用这十多年青春闯事业,可以赚成倍的钱,扣掉日常消耗掉的部分也是成倍。而且,她会因事业受人尊敬,有社会地位,这又是金钱难以衡量的。 敬亭不像父亲斤斤计较于得失,坚持打离婚官司更多是为心中的正义感——入室操戈,背信弃义,这都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结局不甚圆满,但已尘埃落定,她也不拖泥带水,开着最爱的大红色克莱斯勒300C就潇洒离开。 钱没了可以再赚,家没了也就没了,只要有车,她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 唯一后悔的事,是她没有为小钟的抚养权争取到底。在这段旅程中,最特别的一件事就是有了女儿。养女儿不同于栽花或养宠物,在回到家时稍减孤独而已,其中还有生命的交会——身为主妇的敬亭很想在失重的生活中抓住些什么。 看着女儿,她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然而,离婚时她没有工作,没有住房,被一句“不具备抚养能力”压得直不起腰,连自己都怀疑强留小钟在身边是不是好的选择。 母女被迫分开有些年。在那边的家,父亲依然冷着面孔不说话,情绪好恶都要靠继母去伺候。继母在父亲那受了气,只好找小钟来撒。小钟又性情刚烈,像敬亭,看见风使舵的继母分外嫌恶。继母那两岁都没学会说话的笨儿子只知道哭。一家人就没有像样日子。 后来,小钟受不了继母以婚姻战场的胜利者自居,三天两头对已经离开的前任女主人阴阳怪气,还擅自丢掉妈妈留给小钟的东西,就自己跑来敬亭这边。 此时敬亭已经找到新的人生方向,忙于初上正轨的事业,小钟这边就顾不及。她不再像以前对小钟提出种种要求,有时客气,有时忽视,像顺便照看亲戚家的小孩,但不问她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走。 小钟在无人管束的自由里野蛮生长,将自己的生命当成试验场,思索复杂的人情世故,也为表达出心中混沌的感受读很多书。然后,她发现分别以后的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旧的水已随时间流走,人没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曾经的抗争发挥出迟来的效用。敬亭在主妇时期坚持自我教育,经营副业,扩展社交关系,这些或多或少曾激化家庭矛盾的事,却让三十多岁从头开始融入社会的路途好走很多。 母亲在小钟的心目中渐渐定型成一个外出闯荡成功女性的背影。这背影比东亚家庭父亲扛起所有的背影更可贵。小钟看着她,才明白女人应该成为什么样。 只是,被放养、自己跟自己玩的日子毕竟孤独,有时她也很想有个人能无微不至地关怀自己,或是像奇幻小说的主人公,遇到一位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异世神灵,治愈她的寂寞和迷惘。 - 小钟先到阳台照料被敬亭遗忘的花花草草,顺便收下晾干的衣服。整理好,再到画桌前坐,散步回家时涌现的灵感又消失无踪,只剩一个大大的哈欠。 敬亭正在沙发上做拉伸,闲问道:“开学重新分班了?” “因为选课,是有些调整。原来班上的人选文科的不少,我们班就地改成文科班了,变化不大。总体来说走了些选理的人,现在就三十几个了。” “那你选了什么科?” “政史地,全文。”小钟有些心虚,弱弱道,“我也不太明白。学校鼓励大家能选尽量选理科,专业选择多。整个年段就七十人选课偏文,排成两个文科班。我成绩不好,选理科好像就自寻死路了。” 敬亭对新的高考制度很好奇,又追问关于“七选三”、赋分、考试时间等等的细节,小钟一知半解,解释不清,最后变成两人一起上网搜索学习。敬亭很快弄明白,反过来说给小钟听,又径自纳闷,“你怎么自己选文科去了?” 小钟不情不愿将解释过的话再重复一遍,“都说了,成绩不好,所以选文。” “我记得你更擅长理科那些东西吧。你爸爸搞医药,妈妈学数学,遗传到你也应该是理科好。” “是吗?” 高中的学习早已没有任何小钟擅长的东西,敬亭说得容易,好像还停留在每门课都能轻松满分的小学时代。 “选课还能改吗?我看这里说,高三才最终定选。” “改不了。”小钟感觉到话不投机,态度敷衍起来,“网上说的是高考报名,学校里的选课不一样。” “既然你选定了,就这样吧。”敬亭黯黯低下头,“抱歉,早该跟你聊这个的。我上半年一直在外面跑,顾不着你。” 小钟没说话。 但敬亭很想跟小钟聊些什么,又问:“你们换新老师了?” “问这个干嘛?” 突然提起大钟,小钟像被凌空踢了一脚。 “你觉得他怎么样?”敬亭从手机的聊天记录里翻出他的证件照,放大了摆在小钟面前,“他现在是家长群里的红人。还挺漂亮的,对吧。” 小钟瞥了一眼就不再看,“没兴趣。” “你不喜欢他?” “谁会喜欢自己的老师?” 小钟的语气渐有火药味。敬亭无奈叹气,只当小钟是不喜欢跟母亲讲话,现在小孩都这样,在家就闷声不响,抱个手机自己玩,不想被打搅,哪能想到她真跟大钟有些过节。小钟也已不是可以心安理得摆脸任性的年纪,就是有时控制不住脾气。 她深呼吸,像习惯吸腹那样收敛住脾气,配合敬亭继续聊,“你对他感兴趣?” 敬亭不习惯小钟的成长,反倒愣住,更误解她的好意,鸡同鸭讲地回道:“你很喜欢他?” 小钟诧异地瞪大眼睛,想要生气,却不得不极力忍住。虚饰的皮被扒开,敬亭的直言几乎让她感到冒犯。 “什么跟什么。” 话题到这又聊死。小钟过于迟钝地意识到,也许敬亭说的“喜欢”和她所想的“喜欢”全然不是一回事,自己这样失态,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憋红了脸,想要遁走,敬亭却顺手将摇摇欲坠的人捞到膝上横抱,似告诉她,小孩永远可以在妈妈面前任性。 但她沉默着,一句话没说,也不看小钟。 或许东亚家庭最后都逃不过如此,因为儒家文化讲究凡事有一个“度”,过犹不及,每个人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讷于直白地表达爱。爱就像被裹缠畸形的足,化成别的东西,责任、撒娇、过度保护什么。哪怕小钟早就从事实上变成由敬亭抚养,也没人提起要从法律上变更抚养关系。对于日常的生活,这太过隆重,是属于爱的仪式感。 小钟只淡淡对敬亭道:“冰箱里预制菜没了。” “你想吃什么?明天有空,我去买。” (六)蚌胎未满 秋日来到它心情难测的雨季。天空整日阴沉,却难以看出何时真正下雨。一整周大课间的“放风”全都取消了。周一升旗仪式,有广播提醒,“今天因下雨,地面湿滑,升旗仪式改在教室举行”。周二到周五跑操取消,只是激昂的进行曲被雨水吃掉,变静悄悄。 直到周五,出操音乐短暂的响过一会,后来也消失了。 丁雨然又来找小钟玩,说想去小卖部,买今天的鲜牛奶。贞观也说要去。三人成行。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说话,从最初小心翼翼生怕得罪,敞开了聊到同人女的“二十四性癖”。 这是什么东西? 古人有二十四孝,今人有二十四性癖。 就是观音坐莲、倒浇红烛之类的? 这个应该算姿势?贞观,姿势也算性癖吗? 贞观默默地下线了。无人回应。 不一样吗?我不太懂。姿势是怎么样的姿势? 不会吧,小钟,你真不懂?贞观都知道的。 我知道是什么奇怪的事?被提到的本人突然诈尸。 那你相信男人和女人睡在一张床就会有小孩? 小钟好像也知道了。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性癖不一样? …… 回时上课将近,几个班的任课老师已提前到教室,教学楼安静下大半。严肃的气氛让她们顿时把脸上的笑收了。 走到自己班门口,状况却彻底相反。 进进出出,一片喧哗。 雨然将此刻的状态形容为“狂欢”。以前宋姐规矩做得严,现在换到不管事的钟老师,大家尽情释放天性,放着放着就收不住了。 喜欢操心的贞观面露忧色,问:“要是一直这样,月考成绩会不会变差?” 雨然答:“成绩不知道,纪律一定是。” 贞观又道:“钟老师真不管管?要是教得不好,他那么高的学历,更说不过去吧。” 雨然却无谓,“谁知道呢。” 小钟眺向前方,看见大钟正从走廊另一端走近。他依然执着地穿西装,小钟也执着地不穿校服。她不想跟他打招呼,避开他盯住另一个方向,装没看见。但别的人都喊了他。 两边走到教室门口的时间恰好一样,大钟站在门边礼让。小钟嗅出他换了新的香水,清新的柑橘,加上微潮的花草气息,像春夏季节的气味。闭上眼,她想出新的绘画灵感,雨天的繁花倒映在涟漪回环的水里,化作情绪的色彩,向日葵的明媚热烈荡漾得扑朔迷离。 大钟果然没有为管纪律浪费一点力气。 他身后还跟着数学组的骨干老教师,头发染作全白,面孔因衰老的松弛自然拉着,气场不小,同学们见到他,似乎有些弄不清状况,也就各自回到座位,安静下来。他没有上讲台,而是提着用旧的老干杯,坐到教室最后的空座位,也就是小钟的右后方。 小钟依然在想刚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手里握着支笔,情不自禁就在草稿本上画起来,课是一点没听。她又听不懂。 但后边的老头看见很不满意,让旁边的人提醒小钟。小钟无奈拿出课本作障眼法,抬着头发了会呆,觉得实在无聊,又在书底下偷摸着画。没想到老头还在盯她,又亲自提醒了一回。 小钟不得不在桌子中央摊开课本,看向讲台上的大钟。 讲课的内容不由自主飘进耳朵。她感觉不太对,好像串起来了。 原来那个是那个! 大钟上课的方式果然和宋姐不太一样,或者说,跟她以前听过课的数学老师都有所不同。 授课要点全部展示在提前准备好的幻灯片上,他就一条条结合例题细讲。其他什么都没有。甚至幻灯片都没用花里胡哨的模板,没有超链接,白底黑字,比追悼会还朴素。诚然像同学说过的,因为全是重点而没有重点,冷淡又缺乏起伏的语调像念报告。 更多的老师希望教授一种已经被验证正确的应试体系,学懂是被动接受,进入到体系之内,像装上预设好程序的义肢,然后走路。小钟有太多偏门的问题,不懂非要那样做的理由,没有解答。 但大钟似乎更想带着学生去探索,老师给的义肢为什么好用,她们需要学会的却是用自己的腿去走路。 这样的授课方式能被后面那位老教师接受吗? 答案是不。 老头连课本都没带,大钟课前递给他的教案,也就课前草草翻过两眼——或许教书到他的岁数,自己就是更权威的“活课本”——他认真听的只有前小半节,中间出去接了通长电话,后面就漫不经心地看手机,对课没有一点兴趣。 课后大钟向他请教,两人在后门外说话,他也是眉头紧锁,直言不讳挑毛病。 最大的问题有二。 一是没有板书,也没有手写教案,仅仅是照着幻灯片讲,这说明他上课缺乏计划和结构。 二是他讲的对于高中生太难了,不够到位。高中教学,掌握知识的思路应当更凝练、确凿地讲出来,总结是老师课前该做好的事情,而不是让学生听了课,还得自己去想。 小钟倍感意外。她以为资历深厚的老头怎么都能提出些有用的建议,结果净说些没用的。前一点是墨守成规的胡说八道,两件事没有因果关系。在老头走神的后半节大钟写了不止一道例题,只是最后顺手擦掉了。后一点则是希望大钟变成大多数老师那样,这种方式又未必适合他,削足适履。 但后面还有让她更意外的。对于这两点,大钟本人毫无保留地接受,一句都没申辩。 老头顺势继续敲打。本来新教师入职,应该先从高一教起,完整带过一轮,才能充分把握每个时段的授课内容。大钟试讲很稳健,加上他以前也是琼英的学生,领导看重,觉得直接教高二也没问题。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困难。 大钟爽快地说,他会反省。 老头祝他早日习惯,终于离开。 小钟手捧着半只石榴追上,想要跟他蛐蛐老头。慢了一步,大钟也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石榴细密的籽让小钟失去耐心。她粗暴地撕掉薄膜,整瓣掰开,散落的籽粒霎时像碎珠般盈了满手,就快捧不住。小钟连忙回教室找玻璃碗,但碗恰好被贞观借去装葡萄,她不管不顾将赤珠撒在顶上,汁水从指缝间淌过手背。 课代表将数学作业发下来,小钟兴致勃勃地做题,才发现听懂课是一回事,会做题是另一回事。每每是最关键的那一步,看答案能懂,自己解死活想不出来。 数学终究是她高攀不起的数学。 命运最终没有夺去这场邂逅,而是安排在她们更脆弱的时刻,黄昏。 体育课后,这周轮到小钟负责收拾器材,弄完回去就剩她一个。大家都去吃饭了。但她才剧烈运动过,食欲全无,不去食堂,却拿着相机到处逛逛拍拍,晕头转向地几乎迷路,又稀里糊涂拐回熟悉的图书馆。 一楼到二楼,有窗户的弧形楼梯,夕阳的金光洒满整段阶梯,细长的影子落在墙上正身姿旖旎,她停在这里,沉迷地玩了很久。 上面的阶梯教室门忽然开了。没想到有老师拖堂到这么晚——细听动静,又好像只有寥寥几人,更像课后讨论问题。 小钟端着相机起身,转头,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镜头里,漂亮的男人撞进无人的世界却不自知,眼还望着别处。 屏住呼吸,放下相机,她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扶着栏杆步履不改,看见相机后面露出少女的脸,也微微愣神。脚步停下。 ——只有你一个吗? ——你也在这。 这两句话好像由谁来讲都说通。但两个人都没有真正开口,只是呆呆地相望,感受着说不上名堂的情愫在彼此间降临。 要过很久很久,躁动的小钟才忍不住认输开口:“那个老教师的话,对你不公平。” 大钟反为欺负他的维护,“他们那一辈人,的确是靠亲手写好板书和教案得到行业认可,是肺腑之言。” “他以前教过你?”小钟听得出他另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懂他当面为何不说出口,偏要这般客气。 “没有。我读高中那会他就不教书了,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吗?对她现在的年纪,一两岁的差距已是天堑。相差的十多岁就占去她生命的大半。加上去,他都有三十岁了,完全可以被划归为老男人。 看不出来。很难接受。 光是年龄差就足以让她彻底把他踢出自己的世界。 但她没有,反而愈发好奇。高中时代的他是怎样?十多年间发生过什么,让他兜兜转转又重回母校的牢笼?今后他会不会被规训成凡俗无比的数学教师,评职称,熬资历,最后也变成守旧的老头,用一套过时的标准要求年轻人? “他跟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像管教学生。为什么不据理力争?” “没有必要。”大钟浅浅笑,笑她太年轻,“为什么争?为改变对方的想法,还是为心中的不平出一口气?好像都不必要。” “那你……会按他说的去改?”小钟为他的不争感到刺痛。 换位思考,的确也无可奈何吧。如果他是学生,考出瞩目的成绩,自然不会有人对他的方法指手画脚。如今教师于他是一份工作,卑微打工人需要考虑的就多了。 以前常听人说,高中不自由,上了大学就自由。等上了大学,又会有人说工作赚钱了就自由。眼前最不自由的却是已经工作的大钟。 他为回答犯难,模棱两可地摇摇头。 “也许这里不适合你。”她迎着满窗的阳光伸了个懒腰,“也不适合我。” (七)情迷意乱 小钟从未想过平生第一次去看妇科,会是跟那个讨厌的男人。 教师节的下午学校有庆祝典礼,每个班派代表参加,充作场面。高中生不爱凑热闹,要争分夺秒地学习,宁可留在班里做题,你推我让,不乐意去。推来推去,这名额就落在小钟头上。 她也对活动兴致缺缺,捧了本书去报告厅看,看到一半身体有点不太对劲。手脚发凉,头昏脑涨的。不一会,肚子也隐隐作痛。她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才发觉整个人都有些飘,站不稳,虚软的腿迈开去,一步步似踩在云上。 月经来了。阴恻恻的痛意一旦被感知到就挥之不去,像突然发狂的小兽。只有当身体卷拢,或有股力量压在下腹的时候,它才稍稍安分,但不过多久又闹腾。这时就不得不换个姿势。 小钟蹲在隔间里缓了很久,才感觉似雨中泥沙崩解开的世界重新恢复秩序,变成半真半假半透明的幻觉态。精神的脆弱没有复原。她再也不想耐着性子做不喜欢的事,回到座位,拿起自己的书,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溜走。 前脚刚出后门,她就被人叫住,还是清清楚楚叫出大名,钟杳。 作为长年与教师周旋的问题学生,这点事根本就不是事。她装作没听见,停都没停一下,自己走自己的。 那个人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拖着虚弱的身体跑也跑不掉,她倒要看看是谁—— 还能有谁? “阴魂不散。”小钟没好气的怨道。 大钟开口却不是为管教,“你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小钟不假思索地拒绝。 他的关心就好比嗟来之食,要不得。 但是痛,实在太痛了。 小钟摸清他无意教训自己,讲话也横了起来,理直气壮地伸手道:“你给我一张假条。” “我带你去医院。”他无奈道,倦怠的神情似在哀叹劳而无获的工作又多一桩。 既然不情愿,何必多此一举。不相信她?哪怕她都这样了,他还疑心她会拿着假条出去乱跑?她还不乐意跟他走呢。 小钟无视他的话扭头离去。 谁知这次他走上来,径直要抱她,像是扛肩头上,山大王带压寨夫人回家的那种抱。男人看着瘦瘦的,劲倒挺大,小钟抵着他的身体像撞上铜墙铁壁,纹丝不动。 没办法了,只有暂时屈服。暂时。 大钟搀扶着她继续走。但他的身材比起她来太过高大,看起来更像是他将小钟拎在自己的臂弯下。 妇儿医院就在学校附近。她一路蜷缩身子,紧闭着眼,晕乎乎地就快睡着,大钟却忽然说“到了”,人走到她的门外,打算仍像方才那样从旁搀扶。小钟觉得自己比刚才好些,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他很细心。车上多了一个上次没有的抱枕,拆开可以当空调被用。他想她或许有用,一上车就拿来给她。现在到医院,又是买水,买药,跑腿取号,能想到的事几乎都照顾到。 好像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这样,事情有能力做好,就不愿胡乱敷衍。有句话叫“优秀是一种习惯”,琼英高中的老师整天在耳边念叨。小钟是不得要领,他却真将苛刻的要求刻进了DNA里。 哪怕只是将她当成烦人的工作,也会事无巨细地善待于她。 无心的好意最惹人误会,仿佛添上怎样的理由都能言之成理。小钟油然生出一股黏糊糊的感觉,像温热流淌的血液,但不是在身体内,而是漂浮在外面,包裹着她,将她的脸颊捂得红扑扑的。好像有点发烧。 他碰碰她的额头,又碰碰自己。是有点烫,但又还好,介于有点难受和得吃退烧药之间的尴尬温度。不管怎么说,先把布洛芬片吃了,网上说它能止痛。 小钟乖巧地服下药,被他原地安顿下来。他去看看前面还有几个人。小钟讨厌被独自丢在陌生的地方,又跟上去,揪住他的衣角。他看见少女歪着头从手臂边钻出来,不由地微愣,但终究没说什么,随她任性。脚步又变得很慢。 任性的特权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她是小孩?小钟想不出答案,有点惆怅,又有点古怪的痴迷。粘稠的感觉将思绪封住。 在见到医生以前,两个人都不知道痛经并不是来看医生就能马上治好,也没意识到医院里人来人往,一个不像父亲又年龄悬殊的男人带着小女孩出现在妇科诊区,或许颇惹人遐想。 她习惯性地将大钟一并揪进诊室——本来他倒是很有分寸地不打算进来——医生仔细询问月经的情况,小钟平时不留意,光是回想就用尽全力,没空察觉不对。后面又问“有过性生活吗”,她才惊恐地发现,背后好像多了个不该出现在这的男人。 小钟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他,慌乱地眨眼不止。他的面色也陡然一变,微蹙着眉,既困惑又无辜,似在说“你看我干什么”。小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一看,好像才让事情变坏了。 放在别人眼中,可不就是她跟他有一腿的意思? “没有。”小钟低下头弱弱道。 “最近没有吃过避孕药噢?” 似乎只是形式性的确认。医生并不考虑说谎的情况,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钟看起来不想知道她的隐私,也不关心路人打量他的眼光。她思虑不周带来的麻烦,也被当成小孩的不成熟加以原谅。 复诊看检验报告,没发现问题,只是确认痛经的原因并不是子宫里长东西,医生只是叮嘱她注意饮食和作息——尽管清楚现在的年轻人做不到。又开了两副调养身体的补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价格不便宜,两小瓶就百来块,医保报销也少。 如果小钟是自己来,大概就不缴费也不取药,直接走人。医生开的药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买,小钟以为这是常识。她没说要,大钟就会默认她不需要。但他那边拿到单子就扫码付款,去药房排队,好不尴尬。 小钟欲言又止,最后想买就买了,借口转账加他的微信。 他看穿了,也上钩了。 不过,按照学校的规定,手机属于禁止携带的电子设备,大钟不知道小钟随身揣着手机,颇有古风地撕了张笺纸,打算将联系方式留给她。她却大摇大摆将手机掏出来,问:“我扫你?” 大钟也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将二维码给她,纸在手心揉成一团。 他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假装没有好转。拙劣的演技仍被看穿,但他又上钩了,没有说破,也没着急去开车,而是随她走出医院,信步来到附近的公园。 止痛药逐渐起效,整个世界都变宁静。想要依赖他的心情却因意识的清醒更加水落石出。 特权还在继续。 两人在凉亭处稍歇,并排坐在一座石狮雕像的长影后面。小钟想跟他玩些打发时间的小游戏,又怕两个人有代沟,玩不到一块。 好像也没话可聊。不过一会,小钟寂寞地就地趴倒,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他不会介意。工作中的他只是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 小钟侧过头,注意到他亮起手机屏幕看时间,问他接下来有没有别的事,上课、开会什么。他说没有,就当提前下班了。 下午四点四十六分。昏昏欲睡的时节。 她给他的转账仍旧是未读消息,悬浮在通知栏。 他为她挡去直射眼睛的日光,说,不舒服就休息会。他会在的。 闭上眼,医生的话还如在耳畔,随着事情淡去,渐渐转换成那个人最鲜明的特征。 冷硬的中年女人,形容瘦削,面颊微陷,戴着玫红色的半框金属眼镜,本地人的细眼、细眉、细唇,本地人的淡淡口音,光看外表就很值得信赖。 有时太过严谨的措辞反而引发多余的不安。出大问题的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打包票说绝对没有,医生刻意纠正。她知道她很痛,痛起来就是这样。 然后呢?没了。 这都是身为女人必须经历的事情,她是不知道,厉害的还在后头。 后面就医的人看着也是十几岁,比小钟还小些,妈妈带着来的。那位母亲看见小钟走出来,走到大钟身边,果然奇怪地多看了两眼。 她在门外整理随身物品,听见里面交流病情。母亲的声音很低,絮絮叨叨,听不清说什么。医生的声音却响亮,尤其是发牢骚,她说,又是小姑娘,小姑娘最麻烦了。现在小钟知道,原因是不能做阴道B超。 咕噜噜咽下去的嗡鸣在肚子里酝酿成另一种新的不适。小钟不得不跑出去吐了一回,吐完就清爽了。回来他问她是不是肠胃不好。小钟说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中午没吃饭,身体不舒服,没胃口吃。 这样啊。那个药是对胃有刺激,不好空腹吃。 她正站在他对面往回走,发现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变了,像里面换了一个真的灵魂,回到她最初遇见他的时候。 但也截然不同了。从相识不久到身份骤变,覆水难收的事情像刺、像染痕尖锐地存在,没法当作无事发生,更没有路继续向前。 能做的只是揉揉她低倾下来的脑袋。 细微的动作比意义确凿的言语透露更多情绪。在他想象中,小钟被误会得更坏,“宁教我负天下人”的狡黠,披上天真的保护色,恰好磨砺成玩弄感情的利器。也更可怜,总是无差别地将自己和别人通通弄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以为自己还好,其实是她的错觉。 误会就误会吧。她也宁可将他的举动误会成微妙的暗示,迎着收回的手臂靠得更近,顺势坐到他身上,埋首吻他的嘴唇。 过电般转瞬即逝的一刹,小钟还没尝出味,他却将腰一仰,转头避开。两人的身体反而贴得更近,紧绷的腰身嵌进大腿内侧,他用力顶着她保持平衡。 她以为这段插曲是欲拒还迎的游戏,依旧痴缠地寻去咬他。眼看着还差一点,嘴唇被手指截住。 “不可以。”他轻轻道。 暧昧的眼神做出相反的引诱,脸颊在夕阳里泛红,低迷的喘息脱轨至紊乱,她退而求其次,将衬衫的领扣解开,看见喉结的颤动——好像所有的反应都教人更加上头。 小钟花了两秒钟认真思考男人说“不可以”,到底是真的不可以,还是情趣的一环,忽见他的唇间还留着吮湿的痕迹,心脏猛然狂跳起来。 这下是真的犯错误了。 难受时陪在身边的境况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微妙,就连极遥远的存在也照得近在眼前。迷幻的气氛绝美,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忍不住做了,根本没去想后果。 往好听了讲叫情迷意乱,讲难听点不就是随地发情? 只是因为他含住了她的痛苦。 尽管对他来说,这样做不是刻意讨好,别有目的,而是已经养成的习惯,没有特殊的意义。 倘若今天陪她出来,仅限于工作职责所在,是不是事情反而简单?她想要买下他,让他只属于她一人。无论多少钱,她总会想办法弄出来。反正她一无所有,却空有无聊、漫长、缺乏目标的生命。 听起来就好可怜。冰冷的他更映衬出她深刻、彻骨、濒临发疯的寂寞。 “对不起。” 她为做过或想做的事向他道歉。 泪水盈满眼眶,又沉沉坠落。世界在铺天盖地的水里一瞬摇晃,再恢复清明,是泪花最终开绽于他的睫羽。 (八)飞近蛾绿 “人都到齐了吗?” “老师,钟杳没来。” 这对话在班里重复过不止一遍。同学们一听见,就像触动奇怪的开关,此起彼伏地低笑。 大钟第一天来上课,也是大课间后面那节。教室里的铃声关了,同学们没发觉上课,他走到班里,人还分散着各做各的事。大钟亲自走下去找课代表,并分发讲义。课代表反问他,以后是不是需要她课前就去办公室,这样不占用上课时间。他点头同意。 同学们迟钝地意识到,这个默默走进来,甚至没有维持纪律的男人,就是新来的数学老师。 开始上课之前,他就问了那一句话:“人都到齐了吗?” 没有人回应。 大钟没有做自我介绍,直奔主题打算上课,同学们还有点发懵。 尴尬的寂静中,后排却冒出个显眼包,扬声道:“老师,钟杳没来。” 显眼包名叫陈谭。他跟钟杳的成绩刚好是班里的倒一倒二。钟杳在时,陈谭就处处跟她作对。钟杳走了,他还念念不忘。 “她的座位在哪?给她留一份讲义。内容不难,你们自己看讲义也能懂。” 一声“不难”引来无数窃窃私语。陈谭连唤好几声“老师”,才盖过那些声音,道:“她没有座位,她不会来了。” 现在又过去一周,小钟没来上课。图书馆也不见人。又躲去新的小角落了吗?但他去查门禁的刷卡记录,她的卡号,这些天连学校都没进来。 大钟也清楚她面子薄、脾气拗,发生那样的事,定是没法心平气和来上学。第二天一早,他刚醒过来,就收到她的消息: 「身体不舒服,今天先不来了。」 还知道请假,比他想得要乖。 却不想这段长假有始无终,看来竟要拖得遥遥无期。 不想办法处理不行啊。 中午吃饭,大钟碰巧遇到搭班的何老师,也聊起小钟的事。 何老师从高一就教小钟她们班英语,也是副班主任。她与大钟年纪相近,但本科毕业就开始教书,现在已有近十年的教龄。 虽然对教师这种稳定的铁饭碗职业,十年资历不过是被评为“教坛新秀”的程度,但她毕竟比初来乍到的大钟老道。在学历膨胀的今天,她身为本省师范本科生,却能在名校硕士神仙打架的青年教师队伍中拔得头筹,也算颇有自己的一套事业经。 何老师听他提这名字,也有些犯难,“钟杳……你要不还是当她不存在好了。” “这?” “成绩什么不用管。她分数太低,算班级平均分会剔除掉。” “班级的事我知道了。”大钟又问,“但这个学生以后怎么办?放任下去,别说考大学,顺利毕业都成问题。” “是说,但这不是我们老师该管的了。人各有命。小姑娘人挺聪明,也不惹事,就是厌学,一逼她就哭。” “厌学的根源呢?” 何老师思索着断续道:“很多方面吧,我也说不清。可能家庭的问题占大半。她家里情况很复杂。父母离异,她有时归父亲带,有时归母亲。父亲那边基本就不管,任由她自生自灭,母亲多少还过问一点。” “她父亲做什么?” “商人,地方上蛮有名气的小老板,再婚又生了个男孩。她说过,跟新家庭处不来,关系不好。” 大钟微讶,“你怎么问出来的?她不像是愿意开口的小孩。” “倒也不是我问。课堂上练习造句,她自己想出这样一句话。同组有个小男孩取笑,给她气哭了。这事我一直记得。” 何老师话语一顿,叹了口气,“好像就是这件事以后,她不常来上课了。有时下午的课会悄悄来,坐在教室后面,同学不敢理她,她就一个人趴桌上哭,哭完又悄悄走。看起来好像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至此沉默。两人途经操场,深绿色的铁丝网后传来泡沫般滚动的人语声。 排球场上的女生正在打比赛。何老师看了一会,等快走过操场,继续道:“小姑娘也不容易。她本来英语底子不差,到考试就故意乱写题。搞不太懂。说到底,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能差到哪去?” “那更应该拉她一把。” 何老师没有回应,板着脸,显然是不太同意,于是转移话题问:“工作适应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好。”大钟道,“某些瞬间会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觉得年轻真好。” “年轻都是小孩们的。远看可可爱爱,管理起来就烦人。一个个闷声不响,心底却各有主见。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难对付,我是不理解她们怎么想的。不当班主任还好,当了可有的操心。” “说不理解什么,也没那么夸张吧。我们也都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 “现在刚开学,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没发端,以后你就知道了。”何老师又笑起来,伸了个懒腰,“要是人生重来,我当初宁可去初中,初中就没这么多事。” 大钟却道:“我更愿意对付大一些的孩子。她们有自己的想法,就不必灌输。也希望她们别把我的话太当真,多自己想想。” “那怎么行?身为教师却希望学生不把你当回事?”何老师无比疑惑,但如今的她早就难以对不同的念头产生兴趣,更愿意相信,缺乏悬念的教师生涯迟早会让大钟变成一样。 她淡淡道,“罢了,这话我该半年后再问你,是不是还这样想。” 中饭后大钟顺路去教室看了一圈,小钟照旧没来。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她的社保卡。昨天忘记还给她了。 卡上的一寸照很呆,双目无神,又不笑,像拍照时被摄影师反反复复地要求调整姿势,最后失了耐性,却被咔嚓抓拍下来。还是说,拍照那天刚好心情很差?和他的印象恰好相反,她就算生病也病得很有精神,才不是这般丧气的模样。 大钟没听何老师的劝,终究是拨了这通电话,“请问是钟杳的母亲吗?” …… 敬亭听说小钟最近没去学校,既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是因小钟早有前科,厌学也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女儿的心眼妈能不知道?不要太好猜了。意外是这两天小钟都还作息规律,按时出门和回家。那她出去去哪了?穿着校服,也不好干别的。 孩子处于不知在干什么的状态,母亲很难不感到紧张,她当即重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空出半天时间奔回家。 这会小钟正好在家,守着电陶炉炖什么汤,炖得香气四溢,门外都能闻着味。 见敬亭突击回家,她还丝毫没发现问题的严重性,还笑嘻嘻问:“你怎么回来了,吃中饭没?快来一起吃,我煮太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这是什么?”敬亭问。 “清炖牛肋条,放了点枸杞、白萝卜,我第一次做。” 说着,小钟又尝了尝汤的滋味,关了火,给敬亭盛出一小碗,撒上葱花、香菜,请她赏味。 敬亭看见小钟面前摆着盆,斜横迭放的刀、叉、筷子,知道她边煮就边吃了些。 视线再往旁边,桌脚边落着张沾了油渍的草稿纸。 捡起来看,上面写满笔记: 鲜肉不需要去除血水,冻肉需要焯水。 美拉德反应煎出焦化层。 煎完不洗锅,直接炒香料。 酒和炖肉水加热沸腾再放入肉,冷水会让肉变柴。 炖肉不放调料,最后放。提前放盐会让肉变柴。 …… 看起来以后也要用,敬亭将纸递还小钟,并问:“这是网上找的攻略?” 小钟点头,“本来是个长视频,每次重新翻太麻烦,我就记下来了。” “你读书要有这份劲,还愁学不好?” “那是两回事。” 敬亭坐下来尝了口,“味道蛮好,做起来挺麻烦的吧。” “那是。我花了……” 三个小时。几个字就要跑到嘴边,小钟意识到不对劲,这样好像是自爆逃学,赶紧转了个弯,“五十块钱买的牛肋条。清炖就是吃肉的本味,肉质好,滋味肯定不差。” 敬亭对料理没有兴趣,水平停留在煎蛋、煮面、加热半成品菜。小钟的话,她听起来似懂非懂,也就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问:“你没去上学?” “去了啊。”小钟的眼珠子滴溜转得飞快,“我就是嘴馋,中午回来吃一顿。” “来回赶得及吗?学校离得不近吧。”敬亭搁下调羹,严肃起来。 小钟揪着校服袖子伸长手,“你看,我都穿了校服。” 敬亭一语点破,“我知道你不爱穿校服,一定是有原因才穿了吧。什么原因?” 校服沾了油烟不心疼——但这不好跟敬亭讲。 “能有什么?其他衣服都洗了嘛。” “洗了?那怎么没晾出去?阳台上全是我的衣服。”敬亭走到对面,从后按住小钟的肩,放软声音问,“这次又是什么原因?跟新老师相处不好?还是同学又欺负你了?” 小钟敛起笑意,低头不说话。 敬亭继续道:“不管是什么,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你没法开口,我替你去学校说。” “也没什么。间歇性犯懒,我知道错了,这就回去。”小钟从炉子上端下锅,就着锅一顿饕餮。方才尝味道,小钟就吃了好几块,现在狼吞虎咽吃得太急,饱意顿时满到嗓子。她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嗝,向后瘫倒在椅背。 “你这小孩。”敬亭看得哭笑不得,从厨房拿来冷冻分装盒,替她将剩下的汤装好,收拾残局。 小钟猛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教敬亭做这些,捧着吃撑的肚子起身。敬亭却没让她插手,道,“这边我来弄吧。耽误你时间。” 敏感多疑的少女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并不是好意,而是敬亭催她赶紧去学校。 “我说了会去就会去的。”小钟不耐烦道,执意要自己收拾。 敬亭也被小孩扭曲的性子惹得糟心,束手无策。 终日照面的亲人要剥离情绪,像商务谈判那样客观冷静地就事论事,谈何容易。不止小钟这样,左右逢源的敬亭也不能例外。她们都知道母女不能总是以过去的方式相处,像穿一件陈旧又不合尺寸的衣服。想要改变又将如何?日积月累的惯性顽固地将她们拉回原处,角力之间,遍是摩擦的裂痕。 学校里到底发生什么?为什么家里都不待了?敬亭原想放缓语气再问一遍,话出口却不受控制成了埋怨,“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以前就算不去学校,至少老老实实在家。现在还学会骗大人,偷跑出去。” 抛下事情回来关心女儿,结果不被领情。无论怎样努力,女儿都不愿敞开心扉,好像背上母亲的身份就必须被打入冷宫。困惑、挫败和焦虑在冰冷的话语中悉数爆发。她已经绝望地知道,这场单方面的沟通仍然不会有回音。但在恍然的瞬间,她却看见小钟又回到小时候,无论是喜是悲,都甜美地围着妈妈转——从遥不可及的幻想里。 现实的小钟只会垂头丧气抱住自己,迟疑许久,想说什么又忍住,弱弱道:“我收拾好回学校了。” “我送你去,顺便找你们老师聊聊。” 小钟十分抗拒,“我没骗你,你也不用这样押着我。” 敬亭没理由再坚持,也厌倦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误会,向小钟说,她不是想害她,没有敌意。 千言万语,最后不过一句“路上小心”。 小钟老老实实回到学校。 今天门卫值班的是矮冬瓜,最难缠的门卫大爷,没有之一,爱较真还认死理,巨难沟通。因为没在规定时间内到校,矮冬瓜拦住她不让进,盘问她为什么现在才来,哪个班的,完了还非要打电话让班主任过来领人。小钟说,班主任在休产假。 矮冬瓜露出迷惑的神情,觉得小钟在故意诓他,又问,其他任课老师呢?小钟想起对她还不错的何老师,报她的名字,何仪贤,英语组。电话打过去,何老师没接,估计还在午休。矮冬瓜又翻出另一本通讯录,找班级的联系人。电话接通,对面是大钟。 短暂通过电话,矮冬瓜回过来问小钟:“班主任不是个男的吗?男的怎么休产假?” 小钟没解释他就一代课的,却顺着话反问:“男的就不需要休产假?” 矮冬瓜难以理解这话的意思,眼神鄙夷,不再说话,越发确信小钟是诡计多端的坏学生。 两人静等大钟慢悠悠地过来。小钟看着他次第出现在不同的监控镜头底下,本人来到眼前,却避开眼不再看了。 “这个的确是我班上的学生。”大钟远远地站在门边道。 她理了理书包背带,埋着头走到他面前。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声说,“跟我走。” 门卫室外是狭长的风口。桂花正值盛放,满树黄金小粒缤纷摇落,香甜的气味漫卷而来,像泼洒一地的蜜水。 古人云杨柳依依是无情,她却觉秋日的树太多情,简直教人无地自处。走到转角,他自然而然回过头看她,为此被风吹乱整齐的头发。 小钟忍俊不禁,好像又在那一瞬间忘记了他是老师。 (九)引火烧身 雨像万千银丝织成的罗网,罩住整片校园。走廊的角落撑着把破旧的伞,伞骨折了好几根,黑色的遮阳布料磨出好几处透光的洞,看起来很脏,像是有人丢掉的。流浪猫在底下抱团睡觉。 一只漂亮的三花先醒过来,警觉地绕柱巡逻,环顾四周,又跳上栏杆,抬起前爪揪紫藤吹落的枯枝。没有揪到。胖猫笨拙地冲进雨里,在草坪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原处,重新缩成一团大鸡腿的模样,但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午休还有最后几分钟,漫无边际的寂静让人不敢用力呼吸。耳边只有簌簌的水声,小钟感到很安宁,终于可以不再畏缩,面对关于敬亭的那些事。 很奇怪。小钟一直觉得敬亭不够关心自己,但刚才她最想逃走的时刻,却是发现敬亭似乎很在意她,可以为她随时抽出时间,去做本不喜欢的琐事,洗碗也好,送她上学也好。她看得出来小钟穿校服必定有诈,比她自己都关心选课的利弊。对此小钟愧疚,但又有些漠然,好像关心用错了地方。她不是要敬亭去做这做那,而是注意到她的存在。 敬亭都已经做到这地步,还能说没注意到吗?她想要敬亭怎么做才会满意? 答案说不上来,敬亭也只得一直猜。每当敬亭就快触动心中柔软之处,小钟又会觉得没准备好,惊慌失措地逃开。 原来她也是回避型依恋?叶公好龙地渴望爱,但当爱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又变得无能承受。 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不觉间,数学办公室到了。大钟让她找个空位子坐,又问:“你吃茶吗?” 小钟恍惚地点头,心中却不禁感慨时间的吓人。一周以前以为天塌了的大事,如今却已事过境迁,不值一提。 那她这些天一个劲逃避,又在逃些什么? 他还是他,无差别地待她好,不介意她做了冒犯的事。 难道此事换作别人,班上随便一个女同学,他都是同样若即若离的反应? 小钟想着想着,又变得不能平静,心痒痒的,烦躁地快要发作。 就在此时,精巧的天青色小瓷盏递入掌中。他在凑近她的瞬间垂眸低道:“怪我。” 一捧清泉洒过来,将心上的暗火扑熄。小钟却更迷糊,晦暗的雨天,潮湿的空气,似有似无的香水味萦绕着袅然的茶香,她不觉得他找她过来是为说教,而是谈情。 他继续问:“身体还好吗?” “好得很。” 小钟一心想跟他呛声,答时忘了过脑子,说完才想起他之所以这样问,好像是因为自己的请假借口正是身体不适。 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她支支吾吾地改口,“就……今天、今天好点,比昨天好,所以回来上学。你太多心了,还跟妈妈打电话。没事不要麻烦她,她很忙的。” “哦。” 意思是小钟怕妈妈。 “还有,还有。”小钟磕磕巴巴地边想边说,“不是因为你,跟你没关系,你也别太自作多情。” 意思都是他的错,就是因为他。 “嗯。” 这次的应声比上次拖长了些。大钟从容地眯起眼尾,好像完全没有相信,只是好奇想看她还能怎么演。 偏偏小钟不懂得多说多错的道理,一紧张就坐不住,眼看着一个谎要破,赶紧说下一个谎。 “那天夜里心脏很不舒服,又去医院看了急诊。以前就有的病根。医生说再不休息又该挨刀子,我就在家躺着了。” 她说谎总是既高明又拙劣。拙劣的是她费劲苦心想骗人的地方,全都骗不过人。高明却在于她的谎话不需要骗过人,就能达成目的。拙劣中流露出真实的部分,太惹人唏嘘。像是小动物一条条翻出身上的伤疤,对人说“不可以伤害她”,还自以为这样做很凶,很酷。 何老师因为一次造句练习就怜惜她,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 大钟语气温柔道出反驳的话,几乎不像在反驳,“妈妈说你这些天都穿着校服出门。没来学校,那去了哪?”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 小钟容易犯痴,明知买下他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想丢弃这份念想。不管能不能实现,有个渺茫的梦想总比没有好。好过在学校里整日听些学不懂的课,浪费时间。 她想赚钱。 哪怕只是赚点蚊子腿的零花钱。 所以前几天小钟泡在市图书馆,在网上给人肝美工类的兼职,从开馆到闭馆,回家再续一会。一天十几个小时,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肝,好像有点肝得过度。前天回笼觉睡过头,一觉到大中午,她就报复性地倦怠下来,趁着敬亭不在家,做以前想做却没有时间的复杂料理。这才有中午被敬亭抓到炖汤的一出。 前因后果都没什么可以回答大钟的内容,她不走心地糊弄:“哪也没去。” 大钟缓缓转动手中的茶盏,直至倾斜的角度就快让琥珀色的茶水溢出边缘。然后,视线转向小钟,神色一凛。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摆出什么模样,几乎都是他想让小钟看到什么模样。 糊弄不过去啊。 小钟只好尽可能敷衍,“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在想办法赚钱。” “赚钱?” 反问的语声中稍带困惑,也有掩饰不住的恼怒。小钟不由自主地怵了一下,第一次体会到汗流浃背的感觉。 他有什么好生气?要有,似乎只能是因为她对他的欲望。老登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怎么猜到的?这是否聪明得太恐怖? 答案让小钟脑子短路。 他扣起她的下颌,低迎下来,直至两人几乎面颊相贴,他在耳畔问:“像你对我做过的那样?” 诶?和她想的不一样。 大钟好像用自己的聪明脑补出一个更大的误会。 果然他把她想得很坏,出奇地坏,没来学校就是在做不好的事情。 刻板印象中的不良少女不就是这样?不思进取,轻蔑老师,还有乱搞男女关系。 但他现在的态度又算什么? 吃醋? 因为自己没法跟她发生点故事,反而不如无关联的陌生人,就生出畸形的嫉妒,他得不到别人也不许得到? 还一边恐惧着,一边幻想着。 那样着迷于她,自己却了无知觉。 年少锋利的小钟又不是会为他灭火的好心人,她只会凭借直觉火上浇油。 “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再吻你一次,就在这里。” 她反捧过他的颈边,感受到指端传来动脉血流淌的热度,再是喉结的骨粒,他的踟蹰,为惊愕震颤失语的唇。 “别再逃了。” 她饮了他盏中的茶,又将他的人轻向转椅里一推,左膝叩入他的腿间,一如他刚才所做的那样勾住他的下巴。他没有反抗,觉得反抗没有必要。身居下位,依然用高傲的眼神盯着她。虚张声势。 触碰到他,她的心中不再泛起柔情。取而代之是一种不太光彩的破坏欲,想要把他弄脏,弄湿,弄得一塌糊涂。亲吻未免太便宜他。 手指缘着衣襟下滑,她才注意到衬衫是隐藏纽扣的款式,最下的一粒散着,随倒下的姿态摆开一道角度,半片下摆扎在裤腰里,半片垂在外边。今天的他似乎不太一样。 西服还是无趣的西服,但换成美式版型,直筒的过大号。裤子的面料也看着宽松柔软。他生得高大,这样穿更适合。 以前穿合身的款式,垫肩收腰不留余量,身材什么样穿出来就是什么样,走路时,单开叉的后摆像鸟雀的尾巴微微起伏,教人想象得出屁股怎样随步履拘束地摆动。实在有点太紧了。 因为上班后久坐发福,以前的衣服才不够大? 她挑起衬衣的下摆来看,再解一粒纽扣,看到的却是腹肌的轮廓。 不太对。眼花了?再看一眼。 ——还是一样。这就是他的身体,不只是训练痕迹明显的腹肌,肚脐上还有块异形的疤。 小钟宕机了,两眼发直地空咽口水,大喘气。手指鬼使神差地垂下去,就快触碰到那块疤,上课前的预备铃忽然响起,叮铃铃铃铃铃,惊出她一身冷汗。 办公室的门被忽然打开,门后的人说了句“吴老师不在”,随即又把门关上。 小钟踉跄地后退两步,脚跟不慎踢到身后的矮柜,他养的粉色多肉雪莲险些摔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捧手接住,放回原位,这时办公室的门又开了。那位隔壁班的吴老师领着好些人进来,有条不紊地指挥她们数试卷。 大钟早已将衣服理好,面不改色仰靠躺椅,掩唇打了个哈欠。像猫一样疏懒又略带兴味的神色倒映进暗着的电脑屏幕,一时竟玄妙得像蒙娜丽莎的笑,意味道不分明。似说“遗憾,再也没有下次了”,另一只鬼魅的幽灵,又会跑出来蒙住她的眼睛,蛊惑说“再试试看啊”。 这男人比她想象中恶劣得多。披着人皮的败类才更败类。 血气方刚的小钟因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还有点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现在不是继续纠缠的时候。她匆匆向大钟致了个意,多肉我给你放好了,就打算转身离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怎奈她太天真,心里只装着自己的事。大钟怎会读不懂她的退意? 他又叫住她,道:“我的话还没讲完,你就要走吗?”说着,也随她起身,端上茶盘,“我们去隔壁说吧。” 不要,不想,但又没法拒绝。他找她的事情,的确一点没说。 小钟委屈地苦下脸,因为无措不安,下意识地去摸鼻子,却闻到摸过他的手指尚带余香,浓郁得几近炽烈的香气。 原来他把香水喷在那个地方。 (一〇)骤雨初歇 隔壁辅导室,新添的书柜散发着刺鼻的甲醛味。他为通风把窗打开,雨痕斑斑点点滴在薄灰的窗台。小钟留着门半开,午休后的教学楼还喧闹着。 心跳咚咚咚的,热意像带血的蛛丝结满她的身体,嘴巴难耐地干渴,她催促道:“你快点,要上课了。” 大钟一改前态打起直球,“你很紧张?” 明知故问。目的不在于得到她的答案,而是要她知道,自己已经处在被看破,甚至是被掌握的处境。 方才小钟以攻为守,虽然也将他短暂地逼入窘境,但铃声来得太及时,他没有真正损失什么,小钟却没有了后手。 凭他的敏锐,这番欲擒故纵已足够摸透小钟的动机、行事逻辑,现在她在他面前无异于赤身裸体,在精神的层面。 但小钟弄不懂他。他宁可欺骗自己,也要分开行动和感情——做他认为正确的、应该做的事,而不是顺从于直觉。有时候他对清醒、理性、秩序的苛求已经变成刻意的自我压抑,像缠足,带着血的,也或多或少扭曲了性格。但他拼命告诉自己,压抑是正常的,永久的,不可抛弃的。 他以为“假装”被她偷亲、“假装”被她制服都是演戏,小钟却觉那些时刻的他最真实。 现在,他却要带上面具,行使他的“正确”。 教育她安分守己,好好读书,别对老师存有非分之想? 终究是些道貌岸然的话,她不爱听。 小钟在胸前叉抱双手,摆出防御姿态,不耐烦道:“长话短说。” “坐。” 此时,上课铃声恰好响起,教学楼的喧哗被骤然掐断。他像上课时静等铃声响完,将笔和白纸摆在小钟面前的桌上。 “干嘛?让我写检讨?” 大钟却道:“写你对这所学校都有哪里不满。写完以后,这张纸我会交给校长,让他全部改正。” 果然是与众不同的脑回路。 小钟不客气地反问:“你在搞笑?” “认真的。普通学生肯定不管用,但你不是普通学生,自己也清楚吧。” 小钟绷住面孔假笑。 她挺听不得别人提这个。学生中父母是学校领导或是地方上大人物的人不在少数,小钟的背景跟这些人比不算什么。她特殊的地方其实是成绩差,一骑绝尘地差,由此而来所有的失衡、孤立、格格不入,全都会被一句话粗暴地度量——那是因为她是关系户。 “可以写让他把你开除吗?”小钟问。 他没听出这句话是为表达一种强烈的情绪,“我讨厌你”,却把字面的意思当真,硬接过话,“我无所谓。然后呢?” 哪有然后?小钟知道出问题需要解决的是自己而不是这座学校,这点不需要他来教。 她将纸笔推还给他,“你别搞得好像我有特权一样,我本来就很难混了。” “特权?你以为现在无故缺勤,课爱上不上,成绩一塌糊涂也没人来管,就不是特权?” 语声冷淡,但小钟听他讲话有气无力又阴阳怪气,反而很不舒服,脾气顿时就窜上来,“你以为我想这样?别人做一遍就学会的东西,我重复三遍四遍五遍六遍都没有用。注定做不好还要被反复鞭尸,照你的说法,这算特权?我看有人生来聪明,才是特权。你别太欺人太甚了。” 太、欺人太甚,说了两遍“太”,这好像就成了一个病句。小钟反应过来,话已然没法追回。 她知道这个社会文盲容易吃亏,一不小心就变韭菜。他们文化人却美美当有思想的芦苇,收割韭菜。万万没想到,就她现在贫瘠的程度,可能连被收割,别人都看不上。文盲吃的第一个亏,是吵架都吵不利索。 大钟无心针锋相对,她越噌噌冒火,他就越是小心避让,好像隔绝于她的情绪。 他垂眸考虑片刻,“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有心学却学不好的话,应该有办法解决。哪些课你稍微擅长和喜欢一点?哪些又完全不行?总不可能每一门课都是一样的程度。” “讨厌,语文,背书……” 小钟不假思索地吐出几个词语,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对学习的记忆已极其淡薄,能回想起来最具体的痛苦就是背书,中考前一周背三年的古诗文。背了吐,吐了反刍,死活记不住。最后语文成绩还过得去,背诵却几乎是全丢分。 至于其他的,自从上了高中,她好像确实也没认真学过,更多是翻开书看两句就心浮气躁,觉得“今日不宜学习”,回过神时,已经摸鱼摸得乐不思蜀。 他的问题小钟答不上来。 大钟却以为她停下是等他搭腔,“实在不行不背了,反正就几分而已。” 小钟进退两难。她明白了大钟是真想解决问题,努力在给她找台阶下。继续顺着他讲吧,讲不出来。坦白说没学过,又怕他生气,以为自己故意不配合,糊弄他。 还是说要哭着幡然醒悟——呜呜呜猫猫老师,我怠惰,我有罪,我向你忏悔,以前没好好学,现在知道错了,以后肯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QWQ——这样一世英名全都毁了,不行,绝对不行。 诡异的沉默。 完全进入他的节奏了。情急之下,小钟也只好使出一招弃车保帅,“数学,教我数学。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 大钟等的好像就是这句话,从手中又递过来一份试卷,“做一下,都是基础题,不会做也没关系,主要是看看哪部分基础薄弱。半小时时间。” 小钟看见数学题头就一痛,借口推脱,“那个……我能不能先回去上课?等下自习课再过来。” “这节课就是自习,地理老师有事情换课了。” 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小钟凭感觉写了前三题,往后越写越费劲,终于发现不太对劲。 似乎是为照顾小钟实际“没上过高中”的水平,试卷上都是初中程度的经典易错题。小钟冲刺中考时也刷到过,似曾相识。但她学得囫囵吞枣,只知大概,当时就弄不拎清。 何况试卷的题目魔改成更容易犯错的版本,需要辨析的细节更多。 哪怕是最简单的前三题,她以为做得出来,也不一定做对了。 这就是他所谓的“基础”。 总共八道题,没有选择,很难蒙。她可能一道都做不对,最后结果是剃光头,零鸭蛋。 小钟再一次痛切地感觉到应试教育的残忍之处。 仅仅是答错没分,就可以轻易勾销曾经付出的所有牺牲和努力。 他想用这种恶心人的试卷证明什么? 是假惺惺想救她,还是狠狠地蔑视她笨得无药可救? ——好像哪里不对。 她一向觉得上学就是无意义的坐牢,怎么绕着绕着,事情就变成要重新开始学习? 卑鄙的文化人,在这给她下套呢。 好险。她这根呆呆韭菜差点就被他割去了。 小钟摔下笔,“写不出来,写也是浪费时间。我是说,上学对我就是浪费时间。” “不上学你打算干什么?” 进厂打工,赚钱离家,养活自己。能做的事多了。 小钟道:“我自己有想过,干嘛告诉你?” “想清楚了?” “嗯。” 大钟递过手中的最后几张纸,分别是退学申请书的模板,需要的文件清单,递交流程指南。 至此为止,他的牌出完了。空着手绕过办公桌,半倚小钟手边的桌沿,视线望向远处。 “回去也跟家人好好商量一下。可以心平气和直说,不用担心。我旁敲侧击问过你妈妈,她说会尊重你的意见。你耗着学校,其实也是消耗自己。” 听起来他好像一直站在小钟的角度考虑,处处为她着想。但野生动物的小钟面对这个比自己聪明、有手段又看不透的男人,很难相信他的好意。 她盯着申请书上“一切责任自行承担”的那行字,沉吟问:“你在劝我,还是逼我?” “换个角度想。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适合的路走,不强求,不纠结,小钟其实很聪明。” 这句话听着不似挖苦。但小钟远没有他想的那么果断、坚定。离开学校怎么办?未来还不见雏形。 只是在他身边,小钟被激起一种以前鲜少体会到的求胜心,想要把剑磨得锋利,抓住转瞬而逝的机会,放手一搏,要他知道小钟才不是没有用的麻瓜。 可光是争强好胜,不足以让小钟做出改变人生的决定。这实在太过沉重。 他赢了。三道超纲题,小钟一道都接不住。 博弈间过度集中的精神,崩溃起来便如群山颓倒,再难挽回。 示弱成为她最后的保护色。 小钟祈求地望向他,“你希望我怎么做?” “签字。” 什么意思?在退学申请书上? 到头来还不是想逼她走? 心中的死灰重燃不甘,她愤然瞪他,他却回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成竹在胸的自信,他准备好三手牌,就知道这是必胜之法。但赢了她又如何?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满足、快意或是自我感动之类的情绪,冰冷的依旧冰冷,没有波澜,她变成乖乖学生不会有,她被逼上梁山奋起反抗也不会有,那终究是她自己的事。 ——先别急,仔细想想看呢? 倘若她真的退学,不就意味着她们可以“自由恋爱”了? 她问他的意思,他回答的是他本人的心意,是说她们两个的事,选他,也可以是一种选择。 “你?” 他的目光不改,他很清醒。 “慢慢想,不必急在一时。答案成熟了,某天就会自己长出来。人生的事说不准的。如果你觉得生命的终极是当一具娇贵美艳的尸体,或许签下去,就可以获得幸福了。” 小钟很难承认还有选择男人这回事。她甚至不需要想,因为曾经选择男人的敬亭最后离婚了。 只是这样一来,所有因他而起蒙昧的躁动和渴望,究竟在欲求什么? “我、我……做不到。” “我也不想要那样的小钟。”他微微叹息,颇有几分动容。 这个人实在奇怪。他讲出这句话的神态,分明却是“如果只能那样,就那样吧”。手办小钟他也要,真的好扭曲。 所以这算是表白?承诺? ——太迂曲晦涩了。 后来小钟对着窗外银杏树的落叶呆愣良久,望见一只稀罕的长尾雀飞到枝上,福至心灵忽然想通这点。才不是死掉变成尸体,享尽身后的荣华富贵,而是活着当乖巧的尸体。他会将她当成收藏品,砸钱养护,长期打理。 文化人就连表白都是她听不懂的样子。 一般不该说点漂亮的甜言蜜语吗?他却净想着最坏也最现实的景况。没浪漫天分——但若把头歪到四十五度,试着体会他看世界的眼光,嗯,好像也挺浪漫的。 奇怪。这该说是什么滋味? 小钟正想得入迷,嘴巴里却被喂了半块怪味糖。最初是黑巧克力浓稠的苦,一不留神却渗出芥末呛人的辣味。芥末巧克力!哪个大聪明想出这种东西? 转头看投喂这块东西的罪魁祸首,丁雨然,这个女人正看着她的反应掩唇笑。她将手收进校服外套的大袖子,捏成拳形,像企鹅圆润的鳍肢。 “日日想小钟,盼小钟,你可算回来了。” “你想我,就是这么欢迎我?” (一一)终南捷径 “我喜欢你。” 雨然垂下手,保持着圆鳍的模样,手臂摆在体侧微微翘着,眼神认真。 “我知道。” 小钟漫不经心地应声。 这件事她的确早就知道。雨然不是自来熟的性格,熟人和陌生人面前完全两个样子。漫画书事件以后,她一有空就来找小钟玩。肯定是喜欢她,才如此热情。 但是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不久以前,好像也有人像这样投喂她…… “怎么突然说这个?怪肉麻的。”小钟下意识拢了拢衣袖。 雨然不答话,只是甜美地笑。 小钟绕开她的眼神,警觉地左右顾盼。 “啊,果然。”雨然一惊一乍地突然出声,又像讲相声抖包袱一样,气势十足地铺垫起来,“这个礼拜你没来,我就去问了钟老师,小钟为什么没有来。” “他怎么说?” “原话是‘有点事情吧’。我后来又问他,你知不知道小钟什么时候会来,他说‘很难讲,看她什么时候想通’。” “别听他乱讲,没那回事。”小钟摆出“不感兴趣”的冷淡面孔,继续问,“他还说什么?” 那天雨然和钟老师聊了不少关于小钟的事。雨然从很早以前就喜欢小钟了,觉得她很漂亮。但是小钟几乎不跟同学玩,班里就贞观跟她能说上两句话,也不是很亲密的样子。来教室也是坐在后排靠窗的空座位,有时在看书,有时就望着窗外一直发呆。 大钟说,发呆大概是一种人的精神防御机制,类似于挂出状态,“请勿打扰”。 是啊是啊,雨然不能更认同,所以她很久都没找到跟小钟做朋友的机会。而她从来不会注意,班里有人在默默关注她。时不时也有隔壁班的男生想替他的好兄弟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参加社团,艺体课选了什么项目,为什么平时遇不到她。 该说尽管是同班同学,这些事情她们也不甚了解? 像这样的男生却像青草似的,一茬一茬地冒,换个季节又全是新的。 这回连高年级的人也跑过来。父母花钱塞进来,但无心学习的几个男生。穿着花衬衫、阔腿中裤,戴银戒银链,活像闽粤那边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抱着个取了名字的篮球,好像叫“嘉明”什么的。他们想买小钟的照片,换着人来了不止一次。小钟不在,他们却以为我们藏起来了。 据说学校的“表白墙”就是他们开的。钟老师知道这东西吗?不是真的一堵“墙”,而是大家可以匿名投稿、喊话的网络社交账号。主要是表白寻人,也有失物招领、活动信息之类,不完全是坏的东西。小钟上过表白墙,所以他们知道她。 这群人最近还在来? 好像是前天来了,昨天没有,今天不知道。 不来就算了。来了你跟我说,我去处理。他们会吓到小钟的。大钟道。 雨然又问:那我一直缠着小钟,会不会也吓到她? 大钟答:不一样。那些是不相干的人,突然跑出来,肯定莫名其妙。小钟发呆,可能是孤独惯了,心里想着“反正不会有人跟我玩”,干脆就摆出“谁也别来靠近”的样子,但未必不期待有人理睬她。 要不下次你趁她不注意,没有恶意地逗逗她?意料之外的状况至少会让她有一秒放下防备,这时她接受你的友善也不会有过多的顾虑,破冰该容易些。如果她讲刻薄话呛声,跟你打闹,恰好说明她现在精神很好。你愿意陪她玩,她会开心的。 记得直接告诉她,在这里你会惦记她。她心里有所牵挂,或许也不会动不动就不来学校了。 雨然觉得钟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就全部照做了。 小钟应该感动吗?他为她能安心回来上学,在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做得更多。他上课也是这样,没有表面功夫,却有比表面功夫更精巧细致的东西。小钟甚至有点崇拜他,为他做一件事纯粹又忘我的劲。 只是这种劲若被用来窥探人心,就太过锋芒毕露。小钟是人,是情绪不稳定还忍不住矫情的十七岁小孩,才不想见识自己在他高高在上的分析下被优雅地撕开,一丝不挂。 他明白小钟的什么?雨然找他聊的那会,除却请她吃饭,可还主动过什么?不都是小钟主动?他一个百撩不动的老乌龟,也好意思头头是道地指挥别人攻略小钟? 她再回想两人在辅导室独处,总觉当时就该狠狠给他一巴掌,让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有多疯狂,看似完美的伪装早就破绽百出。他最后竟还态度强硬地说,既然没决定就听他的。然后,冠冕堂皇地领她回班里,宣布小钟回归,请大家都跟她好好相处。 现在同学间私下却在传,看起来“很好说话”的钟老师略施手段,就把油盐不进的刺头小钟搞定了。谁还敢因为代课轻视他,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放纵的班级很快收束回以前的风气,甚至因为摸不准阴湿自闭的男人什么时候二度出手,自我规训一度比宋姐在时更紧。 他的日子好过很多,或者说,渐渐习惯在这里上班的生活,不再被扬起来的粉笔灰呛个不停,或是班队课主持活动底下无人回应。 寒潮骤至的那天,她终于看到他可以松弛地去穿正装以外的其他衣服,长风衣配衬衫内搭。变化似也不大,他还是他,总不可能指望他像高三那几个“靓仔”穿花衬衫和裤衩。 “冰美人”,他也像班里的男生收获自己班人才懂的专属外号,放在他们的石蒜、龙胆、鹅耳枥之间,听来也像某种雪山植物的名字。 小钟有了新朋友的陪伴,为尽快跟上学习节奏,每天有数不完的事情做,依旧忍不住感到空虚和孤独—— 作为唯一一个知道他最后的手段是逼她退学的人。 什么冰美人?伪君子。说伪君子也不确切,他那坦率、坚定的姿态,根本是伪君子也不屑做,径为真小人都无所谓。 他想得到她,从不知道她是自己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这样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动,他更是藏不住。 难道她现在是在为不要沦落到跟着他而努力,就像以前她和敬亭开玩笑说,女人不努力,未来要被抓去生三胎?尽管近来她又知道,这个社会地狱笑话的地方,是就算足够努力,也一样有可能被无差别地抓走。 要等过很久她才明白,三道超纲题真正的含义,是她若贪婪地想要饕餮这份感情,乃至想要连他的灵魂一并吞食,注定承受不该在这个年纪承受的阵痛。本来可以在漫长岁月里循序渐进的成长,非得在一夕间蜕变完成。她不会做也得做,就是摔得破破烂烂,也得找到自己的解法。 虽然约好他教她数学,但除了最开始问他要来宋姐的课程讲义,她就没去找过他。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她尽己所能将自学遇到的问题减小,上网,翻资料,再不行问同学,总之不想去找他。 尤其是撞见他与竞赛班的学生花很长时间讨论复杂的题目,硬找点话问他的心情就消失了。教竞赛才是他的主业,代课是附带的。到头来,真正最容易接近他的方式,终南捷径,就是孤注一掷当他的女人。 吃不到葡萄才更想说葡萄酸。她甚至已经相当抵触地拒绝过他。 明知不能实现的诱惑,也更惹人心痒。 其实不管她选不选、怎么选,当他将选择那样赤裸又明白地抛出来,她就注定不可能继续停留在同龄人的心智,对自己天真,对竞争功利。 因为他的存在,哪怕每天做着相同的事,她也不可能再和同龄人一样。 他却百密一疏,仅凭平静的表象,就以为她已经变成捉回以后重新合群的羊。或许也“没察觉”她有意无意回避着他,反而理直气壮地找上门,进一步加深改造,跟她说,要么别带手机来学校,跟别人一样,要么就在上学期间把手机上交。 (一二)晨昏定省 思量之下,小钟决定上交手机。 手机的用处太多,每天上下学通勤、顺路买点东西都离不开,让她放家里不带出来,她实在是做不到。 而在学校里,日程太紧,没有拿出手机的空隙,几乎用不到,放去他那也无所谓。上交就上交呗。 当然,小钟一开始也想过,最好的办法应该是阳奉阴违,对他说没带手机,实则偷偷放包里,不被发现就好。 但如此简单、直白又完全契合小钟那小脑瓜的主意,他会猜不到吗? 小钟才不这样做。相反,她很积极地去他那早晚“刷脸”,交手机,取手机。 换位思考,替她保管手机,对大钟也是额外的负担。事项落地以后,小钟更是发现这比预想中辛苦得多。 学生七点半到校早读,八点整上第一节课。教师如果没有早课,不值班,上班的打卡时间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现在因为小钟的事,他每天八点以前就得到校。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要他像学生一样七点半到,是绝无可能的。毕竟是三十岁的脆皮老男人,没法像十几岁的小年轻人抗造。 下班时间也相应地延后了。大钟每周夜间要上两大节竞赛课,七点半结束,正好那两天他值班,会在办公室留到八点半。其他天五点左右就可以走人。学生下晚修则是九点。他不会在自己下班时提早将手机还给小钟,而是每天陪她留到晚修结束。 小钟相信先坚持不下去一定是他。 一成不变的日子也算有了微薄的盼头——等他投降。 他比她想的更持久,一周过去,每日的“晨昏定省”仍在继续。他非但丝毫没有厌倦之意,反而习以为常,大有将此事当成传统长久固定下来的迹象。 虽然小钟不愿主动找他,但是他自己要找来,就另当别论了。 不见白不见。 也只有见面,单纯的、字面意思的“见面”。 大钟几乎不跟她讲话,偶有两句聊胜于无的寒暄,“你来了”,或是“给你”,仅限于此。有时晚上过去,他会喂她吃水果。他以为她喜欢吃石榴,但其实没有。葡萄,她喜欢葡萄。但是本地产的阳光玫瑰已渐渐下市了。 她以为他会趁每日的见面,多少问两句她的近况——学习怎样,和同学相处的怎样,还会不会生出逃学的念头,又或是,那件事考虑的怎样,她是不是依旧迷茫,想找他聊聊——但是什么都没有,连劝慰她继续努力、告诫她不要偷懒的话也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收下手机,又还给她。 那感觉像什么呢? 每天她都会提前准备好想说的话:今天的感受,昨天的梦,新读的书,新的笑话。从漫无目的变成修剪好的花枝,装进小匣,捧去他面前,但他从未打开看过一眼。 或许方法不对? 他不给机会,就制造机会。 干脆直接揪着他一股脑讲出来,讲个痛快——大概不行。如果他只是很冷淡地“嗯”,点头,不发表意见,她立刻会泄气地想要跑走,假装刚才只是一场冲动、事故,没发生过。 考虑很久,她想出折中的办法,写信。既可以将想讲的话全部讲完,不再憋着,又不必担心他不想听,让他自己决定看或不看。 真正动笔来写,却实在不容易。 你,我,因为你所以我,满篇的你你我我,似乎就是日常讲的大白话写成文字,耳朵听来察觉不出的潦草被笔尖放大,变成拿不出手的样子。她需要一种更婉转的语言,譬如日语,她可以称呼他为“某某桑”。 “桑(さん)”这个后缀就恰如其分,有年下对年上的尊敬,又不会太过疏远。不分性别的称呼也多出几分暧昧的柔软,听起来像“男姐姐”,但不是说人很男或很女。他在她心里就是那样。 问题是小钟还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真想知道的话,考古一下布告栏就行,但那样偷偷去看,好像太没有仪式感。她在等一个更巧妙的机会,就像把好菜留到最后一口。 于是决定抬头写: “猫猫老师钧鉴” 正文的内容是第三人称: 学习很辛苦,但她现在觉得每天被做不完的事情填满,忘记去怀疑它们的意义,生活反而更踏实。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但人若审视得太多,岂不是注定惶惶不可终日?她或许知道那种感觉。 她还记得他用了一个词语,“幸福”。这大概是一种停留在未经审视的情绪,她想。去年读《安娜·卡列尼娜》,读得混混沌沌,记不住人名,故事也不太分明,但只记得里面的人总在讲论“幸福”一事。“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对于小说家,万般差异、风景各殊的不幸是不是远比无聊的幸福更迷人?托尔斯泰的书就像冰天雪地里长出的魔法,雪山里的冰美人也会喜欢那份光芒普照却透着寒气的富丽堂皇吗? 落款——本来她觉得没什么好落的,没必要郑重其事地书上大名,也不是不知道是她。但结束在这里,好像有种有始无终、空荡荡的感觉,就在落款的位置画了一个小狗态的自己。 只是很短的话,不到三分钟就能读完,但她写得磕磕绊绊。先是在手机便签上,写完又删改,去除不必要的口语,字迹工整地誊抄下来——不小心用了随手撕来的草稿纸,只好偷来敬亭的玫瑰香水稍作伪装。自由之水,这个名字好。 一连熬了好几个夜,她才真正忙完这件事,将心情完整装进信封,盖上火漆印章。本来一早过去就可以交给他,但她怕晚上的见面因此变得尴尬,犹豫到晚上才给。明天也可能尴尬,但是明天的尴尬就管不着了。 在拿回手机的同时,她默默将信摆在桌上。 按他含蓄的性格,应该也会不动声色地收下。 然而,她的手指才离开信封,他就将信接过,端在手里问:“给我的吗?” 不是给你,难道是拜神仙? 小钟低着头,讲话也不敢大声,只微微地“嗯”了一下。 好像哪里不太对。 她随直觉抬起头,正好捕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这是故意问的。他在吃她的豆腐,想看她害羞。 你是高中男生吗?收到女生给的信就偷着乐,还不是情书——对啊,又不是情书,那有什么不好意思? 虽然信的内容比情书还怪。 夜里,她梦到第二天大钟跟她说:你以后不用来了。 为什么? 真正的第二天,小钟惴惴不安地跑到办公室,抓耳挠腮想知道答案,一直等到临近上课,他没有来。 隔壁班的数学老师去上课前提醒小钟,钟老师今天一上午都没课,他可能会很晚来。 不是说上班要打卡吗? 那位老师却拂着课本笑说,他打不打卡无所谓的。 小钟直觉是有事发生了。 最近查纪律严,小钟没敢直接发消息问他,也怕他收到消息不开心。 约莫十点半左右,去上体育课前,她放心不下,又摸到办公室悄咪咪看了一次。 人不在,但是手提电脑在。来学校了。 桌子中央还放着本眼熟的笔记,经常看他放在手边。 小钟无意瞄见摊开的一页,写的都是今日的待办事项,上课时间和对应的授课内容,习题分析。应该可以定性为手账。 绝大部分内容关于工作,但不全是。 比如这页最顶上的一条,写了两个字,“道歉”。 她想她知道是什么意思。 既然可以在人离开时不避讳地翻开,应该没有太私密的内容。 小钟鬼使神差地将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看到令人意外的第一行字,一切的开端: 奇怪的小孩。 下一行似乎想补充什么,才开头又划掉,看不清。 再下一行,变成了一个“她”。 往下空出一段,又是井然有序的工作内容,授课的工作,再是代理班主任的工作。班主任零零碎碎的琐事很多,一件件要记到第二页,她没有耐心细看,直接就看到最后一行: 不管怎么说,班上少了人。 小钟将笔记翻回原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你那么聪明,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一三)桃叶桃根 小钟自觉,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就装作没看见,在刀山火海的家庭里长到现在的年纪,这点心理素质她还是有的。 不想揣度他的算盘。 她感到很疲倦,无止境的还债式学习就像暴饮暴食一种滋味寡淡的干粮。一旦被塞满,看什么东西都像被味同嚼蜡的油膜笼罩着,懒得去碰,懒得揭开。 体育课痛快打了一场球,小钟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望见久违放晴的天色,头脑打扫干净积压的混沌,才得片刻清醒。 或许有一点很清楚,清楚到不必细想。它就像一块水中的浮石,突兀地卧在涟漪中央,纹丝不动。 简短的三行字,对小钟的称呼从“小孩”变成“她”,应曾诞生出某个决定性的存在,或许就是中间踌躇不决又被划去的第二行。 包括对她的执迷。他不是像小钟一样的感官动物,做事不会全凭直觉和冲动,该有他的理由。 可是今天…… 既然一开始就没把手机放在他那,晚上也没有理由再过去。 见不到啊。 球赛对手方的女生走过来拉小钟起身。刚才就她们两个相互盯防,打得最凶。焦灼的竞争在球场上变成一处排他的领域,让她们迅速建立起特殊的友谊。 下次她还想跟小钟打球。小钟也很感谢她,因为她的缘故,才被调动着全心投入比赛,将或好或坏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她叫方怡,是七班的。 两人后来又一起吃饭,聊了不少话。小钟看着她的眼神就隐隐有种感觉,这人的成绩不会差,因为那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强欲,她想要的必将争取。打球是这样,读书更是。后来发现果然如此。小钟好奇方怡在哪,就去考古了以前几次大考的排名,一下就找到了。从高一上班学期的期末开始,方怡就没掉出过前十。 按理说面对这样飘在天上的学神,小钟是该敬而远之的。但方怡给她的感觉很真实,很亲切,强欲得很爽快。是小钟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那样不像人能考出来的一行成绩,竟然会跟她打球,陪她吃饭,还会告诉她,小钟疯狂地想吃甜食不是嘴馋,而是她的身体需要多巴胺。多巴胺是让人感到愉悦的物质,糖油混合物可以促进它的分泌。 小钟发现自从这学期回到学校,她的心态也渐渐有了变化。 想了解一个人先看成绩,该说正在被学校的逻辑同化? 好像难以坦率接受。她也有点没毕业的中二病,总觉同化以后,小钟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小钟,而堕落成失去灵魂的小钟。 动摇在心底生成新的困扰。 晕眩猝不及防地袭来。 ——都说不要去想复杂的事。 小钟有点站不住了,扶着楼梯的栏杆暂且歇下。方怡问她是不是中午晒久了,有点中暑。 都入秋了,也会中暑? 她听从内心柔软的感召闭上眼,就掉进一片无所有的深渊。 没电了。小钟没有电了。 要是手机放在大钟那,他每天会顺手充好电。发现这件事以后,小钟每晚在家,就放着过低的电量故意不充,白天留给他去充,渐渐竟失去睡前充电的习惯。 深渊的尽头是哪里? 不见日光的隧道。 再醒过来,她站在安娜卧轨的铁路边上。回家的地铁到站,她乘上冷冷清清的列车,寥落的乘客全都像冰雕凝固在某一姿势,边缘微微融化滴水,地上弥漫寒冷的水汽。 这里怪异得非同寻常,她却不愿去戳破,仿佛一旦戳破,更怪异的现实就将接踵而至。 她拼命想哪里不对。难道是时间?现在不是晚上放学?但对于隧道底下永久的黑暗,何来白昼与黑夜的区别?她看向车窗外面,玻璃的倒影,期盼着从中浮现他的面容。 微红面色,苍白的唇。眼镜投下薄影,轻笼在深陷的眼窝。双眼皮内侧的色泽偏深,深密的睫毛盖住眼睑。她记得他应该有好看的卧蚕。 到底有没有?记不真确了。 玻璃只映出她自己,湿漉漉的,在漫天的雨色里。 柔白色,像雪一样的雨。绯红天空。雨中次第落下那本笔记的内容,最初被工作的事情全部占满,偶然才有一两句关于她的事,邀她吃饭,她睡着了,她没有来。寥寥几笔,没有渲染,她却感觉得出他落笔时不同的语气。 然后,散漫的苔藓从潮湿处生长出来,几个联系方式,摸鱼看同花顺誊抄下来的股票信息。其中竟也有父亲的公司。记得敬亭说,公司是去年才上市的。为此父亲一度还要求小钟回那边的家去。难道他做生意已经是厉害的人物?她倒是从没关注,也与她无关。 生活的变化像一幅书法。最初的醉意只微湿,字迹收束得整齐。光阴流转,墨渐干枯,湿意反浓,终不免水银泻地,浪得淋漓。以前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就连名垂千古的经典作品都曾留下这样前后不一的痕迹,如今却恍然开悟,不可多得的是痕迹本身。书法是用静态表现时间的艺术。 有时他也会不能免俗地迫不及待等下班,在笔记上写: 还有五分钟。 下班了! 他的感叹号对她却是稀奇的东西。 忍俊不禁。 她推门走进他的房间。 这场雨的源头,缱绻的白,让所有事物软化的古旧情韵,像涂抹着一层宣纸作旧用的黄柏涂料。他以毫不躲藏的姿态躲在这里,镜子面前,仿佛变成羊脂玉雕成的植物。 淡淡的,淡得几不真实,就连头发也染上光晕的颜色,变成透光的琥珀色。面孔朦胧,眼瞳朦胧,人也朦胧,唯独肚脐的疤分外清晰具体,堪成一个标记,像在提醒她,无论变成什么样,他依然是实在的那个他。 他被挖走了心,所以看起来失魂落魄,淡得就快消失。 如果按照植物的伦理,所谓的“心”是更近于“子嗣”的存在。称为“子嗣”也不确切,那是他苦心孕育出来,另一个更小的他。 是她? 她看见自己满身耀目的异彩,珠翠绮罗,笼半面轻纱,俨然不和谐的入侵者。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到底想要回他的小孩,还是她? 不愿回答的恨意在头顶凝成一朵云。 她向他走去,步步解落绷带般缠绕的绸带,任彩丝荡出萤火飞旋的轨迹,又似轻烟消散杳然,徒留绝似哀吟的最后一脔。 所有色彩都是她曾流淌的生命,如今又一笔一画落在他的纯白之上,像血液,像药,游走遍他的身体。糟糕的感觉。倘若将他比喻成宣纸,该是画工最不愿碰上的那种,太难驯。微妙地介于半生半熟之间,没有准数,有时依从地晕染大片,有时执拗地端着,立着,拘着,一点不散,有时又悄悄地将她吞没,像偷尝一粒细巧的胭脂。 经验会骗人,失灵的画艺反成枷锁,无用朽木。能倚仗的是直觉,还有如影随形、濒临失控的危险。 她每犯一回错,系在手腕的檀色戒珠就掉下一颗,像熟透的果壳绽开裂痕。 噼里啪啦零落一路。 本来是他为降住她弄出来的小玩意,类似唐僧给猴套头箍,聊胜于无。她生气摔过一次,当时也碎了小半。珠链不成珠链。他东拼西凑又弄来三颗异色宝珠,从自己身上剔出一粒白玉珠,重新补全,早没了当初压降的威严,觍着脸重修旧好而已。 如今又破,破的是他的戒。 跛脚碎珠绕很远的弯路才蹒跚滚向他的脚边,却比她更快抵达终点。 至于他当时剔了什么,看眼下身上又缺了什么,心照不宣,显而易见。 她将最后的白玉珠含进嘴巴,滚过舌上,满是精巧玲珑的镂刻。 如果说留下她的痕迹,冒犯程度不过是纵容小狗踩他的奶,像这样被舌头和津涎亵玩,就不是常人能轻易承受的了。他不是常人。哪怕是这般露骨的性暗示,他都可以当成小孩的玩闹一笑置之。 她向他展开如雪的胸脯。 流俗的比喻,却不是指观感,而是实质,像积雪一样,布满细小空洞,触上去轻轻塌陷的绵软质感。失去色彩的胴体只剩冷寂的死。在这里,她真正明白性冲动的含义,是倘若明天就要死去,一种惊世骇俗的欲望就在心底生根发芽,想不择手段得到某件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性就是这样的存在。 ——求我,舔我。 沾满水色的白玉珠终将拉扯着银丝转回他的嘴里。他的水。 他邀她躺下去的地方看似是床,实则白色合欢蔟成的无水之海。花绒承着肢体流动,似风,似潮。他埋身轻嗅,就从花的韵律中知晓她的身体,所有的敏感、愉悦和脆弱。这里的云是他,月是他,花也是他。浮浪不安的摇颤是他害羞。 她一直在他的里面。 人形的他只是冰山一角,人外的他却是全部。 全部的引诱。舌头,纤长的手,低语般的狎昵爱抚,他在她身上找寻一种香水不可替代的气味,难以重现却撩人心弦的断音。珠玉敲得闹热。曾经他有多压抑,干她也就有多狠。他在床上认真起来,也很入神。 只是那个从他心里挖出来的小孩没处可去,她们做爱的时候,小孩也在旁看着。半透明的白玉小孩,犯懒趴下来的姿态像无毛猫猫。梦中的她们也没有毛,简直干净得教人勾不起欲望,尽管欲望终究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因为她的出现,小孩被塑成她的模样,小猫态的她,摆在一起像孪生姊妹,桃叶桃根。小孩看见再高贵的男人都会不知廉耻地晃动他的屁股。他为之痛苦、抵触,她却感受到一阵取悦,将腿高高地翘起来,被他倒提住脚踝,又踩到他肩上。 酥麻的湿意缘着他掌中的脚踝逆流下来,最底下的密处蓄成新的海洋。沧海横流。他不解风情地纠正她,不能这样用。那该怎么讲? 她落下所有乖张奇异的乱彩,对他早就称得上是灾难。 她所感到比过量甜品更蛮横的欢愉,全都是他变成水在流淌,抱着她,含着她,包裹着她。 小美人。他像坠花停在她耳边,轻轻唤道。 你看不见面纱底下真正的我,也这样觉得吗? 此时的他又回到往常那种含蓄内敛的状态,只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他还记得她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 绍钤。 字怎么写? 他换了方便写字的姿势抱她,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空出来。动作间,她很机灵地把自己转过来,微微撑起脑袋。 花被手指拨过的印迹比布料的褶皱消散更快。她心不在焉似懂非懂,却积极地问下去: 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他摇头。名字就是给人叫的名字,那种特殊的含义对起名的人或许有,却不是他的。 我们该睡觉了。还是……你还想要? 就在他问的时候,她已经抱着他,沉沉地闭上眼。 …… 醒来没有摇曳的绒花,是陌生的天花板。 小钟已经想不起来睡着以前自己在哪,脑袋空荡荡的,竟然觉得眼前情境很像某个曾经流行的表情包,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个医生过来跟她说:“你醒啦,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是个男孩子了。” 她一转头,却发现床边真坐着个男孩子——可以这样形容吗?是大钟,但没戴眼镜,穿着棕色系的便装,搭一点米黄提亮,看起来像个热腾腾软乎乎刚出烤箱的面包,很好吃的样子。 小钟意识到自己是饿了。 他察觉她醒来,放下手中的试卷,给她递了一个月饼。 想起梦里的事情,小钟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睛,肢体呆呆地僵住,也教他一直将月饼举在手里。 他只当小钟是在为早上的事情闹脾气,见她如此大的反应,似乎还以为自己犯的错可能不好收拾了。 “晕倒是因为低血糖,过劳。肚子应该饿了,先吃吧。还是你不喜欢莲蓉的,我给你换个别的口味。” “就这个。” 小钟坐起来狼吞虎咽,环顾四周像是病房的布置,意识到这是校医务室。外面天还透亮,是下午。但从身体的感觉推测,她应该睡了挺久的,脖子都酸了。 大钟也知道她满肚子奇怪,“已经放学有一会了。中午你在楼梯上忽然不好,要不是旁边有人拉着,滚下楼梯就惨了。好危险。” 根据形容,小钟回忆起当时是跟方怡在一块来着。 “那我是怎么过来的?担架抬过来?” “我抱过来的。” 所以做春梦是有原因的。小钟又扭头不看他,但是用余光偷偷瞥。 他察觉她的躲避,也低头自闭了小会,然后又套上温柔的面具,关切问:“有别的不舒服吗?心脏什么的。” 她见他这副样子却无端地来火,说不好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火,总之是一阵气血上涌,要不是手里还抱着月饼,她早就把他推倒了按床上。 但这种不讲道理的念头来得快也去得快。她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不好的东西,陷入难以接受的混乱。 心脏不舒服。 可她现在觉得这样跟他讲太像撒娇,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谢谢你。” 月饼吃了小半,吃不下了。太饿有时就连进食的力气都没有。她将剩下的大半个装好,打算溜走,大钟先一步叫住她: “等下去家访,跟你妈妈见一面。” 什么玩意? 这次小钟是真憋不住了,“你是不是有点——” 大钟却插话打断,“是你妈妈想见我。” (一四)夜夜红莲 烦。烦。烦。 小钟思来想去,实在弄不清敬亭想见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旁大钟倒是思路清晰,也怕她没缓过来,一点点将现在的状况讲明白。 “这周中秋,休息三天,五、六、日。今天周四,所以下午就放掉了。” “书包在这里,同学给你拿过来了,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妈妈应该是想了解学习方面的状况。我跟她说你最近很上进,不用太多顾虑,就当是有个机会跟她坐下来聊聊。” 他不知道,或许问题就出在她“最近很上进”。敬亭肯定察觉不寻常的变化,所以才有跟他的见面。 关键是要在敬亭面前,瞒过她二人的关系。 小钟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把口供对一下?” “什么叫‘对口供’?” “就是……我们……那个……” 大钟语声压低,清醒又冷漠地反问:“我跟你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要这样想,好像也确实没有。接吻只是乌龙,后面那些有的没的,更说不上什么。 什么都不是,在他眼中。 小钟满是愁怨望向他,嘴唇轻启,表情千变万化,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他偏以为她要抬杠,又赶在她开口以前,略带强硬道了一声:“没有。” 就算有也当成没有。他是这样骗自己的,也希望至少等下去见妈妈,她暂时这样相信。 说到底还不是对口供? 虽说殊途同归,统一思想的工作从折戟的提议变成他单方面的决定,小钟不太爽快,赌气不再说话。大钟也不说话,整个人阴沉沉的,不知是没想出话讲,还是一样闷闷不乐。 僵滞的气氛延续到车里。小钟内心憋着口气,烦躁地绕了一路,闷了一路,这会又酿成新的冲动。 想单刀直入问问他,她对他到底算什么。 他的手伸过来操作平板,她悄悄合上去握住—— 被躲开了。 “对不起。早上有点事耽搁,失约了。你给我的信,我有认真看。但……”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努力将声音收着,却不免流露出颤抖的痕迹,“我实在不会讲话,没法回应你,没法回应你的感情。” “一定要回呢?就像批改学生交上的作业,必须留下看过的痕迹。”小钟扭头看向车窗,从倒影中看见方向盘上苍白的手,头低垂着,又不禁心生动容,他身不由己也实在可怜。痛快点一是一二是二,所有事情判得分明,他是不想吗?他没有办法,做不到。 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不留余地,她歪歪扭扭地找补,“我知道你不喜欢。有时作业你明明看了,却什么都不批。‘没什么好批的’,是吗?但你是教师,你的回应很重要,小孩天性就是想被大人看见。” 死脑筋终究是死脑筋,话讲出口,好像只是将刚才的意思更详细地重复一遍——不是,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到底该怎么说?要怎样她才能像他那样,委婉又巧妙地从示爱到拒绝?他竟然还说自己不会讲话。他要不会讲,这世界上还有谁会讲? 呼吸缩紧,像叹息,或是没法发出声音的叫喊。他短暂地将头后仰,人靠在椅背上,向她投来一个像是求救的眼神。她没及时弄懂是什么意思,而他已作出决定,端正自己的仪态,说道: “好像无论讲什么,都像找借口。” 直钩钓鱼,欲迎还拒。他今天的回应的确算不得高明。 可就是这般狼狈地露出破绽,她反而比平日更上头。就是明摆着的直钩,她也奋不顾身咬上去,“我想听,好的坏的都想听,废话也想听。但你一向都话太少了。” “对不起。” ——忘了说,唯独不想听这句。 此刻的情景像她曾经看过的一部狗血爱情电影,同床异梦的年轻情侣坐在车里摊牌意外怀孕的事,当时的位置、姿态一如她们现在。 孩子不是幸福的恩赐,而是象征恶兆、失控的不速之客,异己的他者,意外。她们都清楚这段关系已走到尽头。生活笔直向前的惯性给人留有虚荣的体面,教人不至于沦为丑角,或在孤独的寒天冻死,还可以自己舔舔伤口,假装没事,像嗑一剂阿片酊那样考虑久远的将来——她与他可能会结婚,买一座她们的家呢——谁都无力承担的意外,却将现实毫无保留地撕开。 影片中的人总是沉默许久才说简短的话。大量空镜,树影碎金,空山藏碧,歹毒日头,茕茕飞鸟。蝉鸣无情地嘲弄不停。人在绝对性的自然、造物、命运面前,能做的事约化至无限小。她们可讲的话,甚至比精心打磨过的电影剧本更匮乏。 他从书里取下一枚用作书签的硬纸小笺,向她递来。笺上也留有香水的气味,那款“自由之水”,但又小有不同。不知道是香水在不同的环境久放,气味自然生出差异,还是它们本就来自同一款香水的两个版本。 他应该不只是告诉自己也有这支香水。 翻到正面还有一句诗,他手抄的,姜夔很有名的《鹧鸪天》,“当初不合种相思”那首: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怎么理解都不是好的意思。 “那支香水你想要吗?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但他即刻又否决这个提议,“一般也不会要一支已经有的香水吧。” “是妈妈的。”她垂眸盯着笺纸,想许久心事,最终混沌的头绪却巧合地指向同一个答案,似鬼魅幽语般绕在耳畔:不是还有别的选择吗?答应他就好了。 “之前的事,我答应你。这样你就没有顾虑了吧。” 当然小钟不可能真的为了他去退学,否则她不会讲得如此轻松。 这招叫“空手套白狼”。从客观上来讲,小钟的承诺没法很快兑现,但他在此以前就要给出态度,到底要不要她。他入了局也就陷入被动,小钟想变卦反悔,没他说话的份。就是套不到,她也不损失什么。 商场上屡试不爽的寻常把戏。 临场应变想出来的,也不太高明。他稍微想想就能发现漏洞。 但他信了,微蹙着眉,以不能理解的目光重新审度起她,也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他的“刮目相看”大约有两重意思。一重是他当老师的样子:曾经一度做对的题,为什么还会出错?他都告诉过她这是干扰选项,不能选,为什么非要往坑里跳? 另一重意思藏在边缘的阴影里,隐晦得多,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觉,是近似于被命运击中、在劫难逃的感觉。那天吃完中饭她陪他散步,小钟也曾在某个瞬间被击中过。只是看见同样的事发生在面前,他的身上,她仿佛才真正弄懂这件事。 梦中曾体会过从头顶酥到脚底、忍不住浑身颤抖的兴奋,又将她抓住了。 “你想在这里操我吗?” 她看见他的眼中有烈火在烧,嘴里说的却是:“你这样怎么让人放心?” “你以为你是谁?跟别的男人一样见色起意,倒有面孔来管教我?” 他哑火了。 大胜利。她第一次把他也噎得说不出话,尽管一点都没有得胜的喜悦。 是自知理亏,还是她提“别的男人”,又吃飞醋? 她注视着玻璃的镜影,发现他也完全不转过来看她了。 去见敬亭。 小钟愣愣想着,车迟迟没有发动。 生气到连车都不开了? 她无聊地打开手机,他才出声提醒:“安全带。” 刷着乱七八糟的帖子,注意力正涣散,她动作的反应慢了一拍。他却躁得异常,或许以为她也在闹脾气,这就要过来亲自给她系上。 急什么急? 小钟被他这一弄反而恼了,就着他凑近的胸口猛猛一捶,连带着先前攒下的怨气一并发泄出去。而他更是坐实她在闹脾气的猜想,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臂,硬是将人绑住。 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她气急败坏舔他的耳朵。 ——本来是想舔他香香的脖子,太偏了舔不到,只好从颌线一直舔上耳朵。 这一舔真出事故了。 他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几乎就在一瞬间,熟透了。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或许还带些微发亮的湿润,不知是不是炸毛的关系,此刻看起来尤为分明。 表面就已是如此,鬼知道心中又是何等的震撼。 他意味不明地叹口气,将她的座位向后摇下来,直至放平。他也被带着低倾下身,暧昧至极地半覆上她,咬牙切齿地在耳边道: “你再乱动。” 手抚上头发。重燃起来的恨意和渴望,空间受束,却教气氛烧躁得恰到好处。 身上的猫猫红着脸,眼神却湿得要命。 他缘着发丝摸她的侧脸,拇指轻拨过下唇。再往下,颈侧的肌肤太敏感,稍微碰一下就半边发麻。她闭上眼,努力想象这是一只真正的小猫在挠自己。没有用。这样做只是让他也清楚知道,她有感觉了。 就在这时,消息不合时宜地进来。 大钟那边的。一样的默认铃声,她差点以为是自己。 他起身看,顺带将消息内容播报给她,“妈妈问你有没有醒。她临时有点事,让我们要么晚点过去。” 那不是……正好? 但或许接下来的事情,怕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心跳提到嗓子眼。 太过漫长的放空终于让她注意到,这是一辆很贵的车。车内各种配饰细节几乎全都拉满,还是玛莎拉蒂。敬亭对买这个牌子车来开的人有刻板印象,韭菜。这样讲不太好听的话,那就人傻钱多。好像还是不太好听。 总之,车漂亮归漂亮,性价比太低,全是颜值溢价,保养、修车也麻烦。当然她说,也不排除人家家里钱真的多,好几台车,也买一台美人车回家放着。 “为什么没有星空顶?”小钟问。 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就是这个了。雨然前些天看的霸总小说里就有星空顶出场的桥段,念念不忘地跟她们讲了好一阵:高跟鞋踩进星空顶,口红抹在皮座,何尝不是现代人的颠鸾倒凤? 小钟想象了一下,不太能接受,感觉顶上的装饰会显得廉价。大钟也是一样的想法,但说夜里开灯效果还可以。 他又问:“你喜欢?” “才不喜欢。” 她抬脚踢他,没踢着,反教他将她的腿捧在手里。 和梦里的感觉几乎一致。他熟悉的领地,对她却是陌生的侵占。 运动的习惯让她的腿不算太纤细,明显摸得出筋肉,他的手经过小腿肚,还停下来多捏了两下。再是大腿,他更没有顾忌揉捻得沉醉。腿被折向高处翘着,宽松的裤管垂落,布料堆迭在他托住她的手上。 奇怪。他不说话,她摸不准他的感觉。被打断以后,他是不是还可以像刚才动情?她想要吻他,想抱着他,看着他,回应她的却只是没有回音的不安。难道要跟他说“我不会”,然后让他像上课那样教她?为什么他一副她应该懂的样子?承受不了的狎昵教她忍不住轻叫。张开嘴,喉间逸出的音节古怪混沌,像某种未曾被人听见喊叫的兽类,自己都觉意外。 她也不知道对于男人肉腿可比竹竿性感太多,他喜欢她的腿,只是自顾自紧张地忧虑,在他的视角会不会注意到腿心像尿尿一样狼狈的湿凉。 好像光是一路行云流水地下来,他就摸清了她有几斤几两的羞耻意。 叫声让他的手暂时停下。她将他勾来眼前,环抱过后颈,悄悄道:“你等下不要把我脱光光,好不好?” 但就是这句话,让他又意识到她是个小孩,他这样对她是犯罪。不想做了。 是生理性、难以抗拒的清醒和下头,雾蒙蒙的眼神一下就变了,讲得粗俗点就是萎了。 他半抱着她酝酿许久,最后却嗔怪地说了声:“笨蛋。” 她也被弄得难受,好像柴烧着一半却被水扑了,没法恢复原样,也再难烧起来,只好恨恨地骂: “讨厌鬼。” 到约定见面的咖啡屋,敬亭就看见两只湿淋淋又没法自己晾干的小猫小狗摆在面前。 (一五)芙蓉影暗 咖啡屋是敬亭自己开的咖啡屋。明天节假日,现在刚好是社畜下班通勤的时间点,店里人也不少。敬亭只教店员去忙生意,她们这边不必招呼。 桌上小钟年纪最小,所以最初是小钟沏茶,漳平水仙,茶饼太大,盖碗却小,不太好弄,她没拿稳盖碗,险些被溅出的热水烫到,就改由旁边的大钟来泡。 敬亭着一袭素白茶歇裙,清淡妆容,简素盘发,映衬着窗边绿意盎然的盆栽,气质出尘,此时正从容托腮,看魂不守舍的大钟竟第一时间醒过来为她递纸巾,小心翼翼护住手指,确认没有烫开,小钟却拧巴地又想他来关心,又不想给他碰,很难不在心里暗暗称奇,话里有话地出言调侃: “钟老师,你看这孩子,很容易把自己磕到碰到吧。从小就是这样,偏偏性子又野,也不知道收敛,以前几个人都伺候不过来。” 大钟文不对题地讲他觉得孩子活泼好动是好事。 孩子。很刺痛的字眼。小钟也学着敬亭的模样托腮。不过敬亭将事放在心里,面上只笑眯眯的,小钟神色鄙夷,又难掩得意。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大钟虽比小钟年长不少,毕竟是久待在象牙塔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好像很不擅长对付像敬亭这样老道的江湖人,气场压得扁扁的。 小钟发现这点,立马给敬亭使了个“好好收拾他”的眼色。敬亭不确定地想了想这是什么意思,最后却误会成“别太欺负人家”,竟还有意收敛了些。 切入正题。今天是来聊小钟的学习。虽有明确的主题,三人的想法却是各不相同,许久也聊不到一块去。 敬亭早猜得到,新老师一来,小钟就老实上学,不出意外就是中了“美人计”之类的魔法,约他出来就是探探这男人到底是什么名堂。不消开口,观赏完沏茶那段全明白了。 再怎么说,小钟富家女的身份摆在那,有男人上门倒贴太正常不过。她现在没这个意识,但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迟早要习惯的。只要他对小钟没有歹意,不是心术不正,她要玩就随她玩。 就当是借此事让小钟学点人情世故,反正她与他也走不长远。 大钟本来事不关己,无可无不可。他觉得小钟或许需要这次见面,就答应下来。来以前的一大段插曲全然是意料之外。可就算窗户纸捅破,已成定局的约定也只有硬着头皮来。 至于小钟—— 她夹在中间,两边的脾性都摸得清楚,却也最茫然无措。 敬亭那边定是瞒不住了。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巧妙地坦白——年纪悬殊,又是瓜田李下的身份,她们有意发生点什么也做不到,现在连寻常的关系都维持不下去——这就是事实,说出来却像掩耳盗铃的谎言。她不问,还是不要多说了吧。小钟预感到这件事或许会变成母女间新的隔阂。 大钟呢? 车上差点擦枪走火,好像连体面地断绝往来都不能够。 要是当时做成了,结局会不一样吗? 遗憾少些,但遗憾的褪去或许也意味着幻灭。 冷静下来想,或许也殊途同归。她们都是一旦狠下心就不愿再作纠缠的性子,就像临终的李夫人不愿再见感情破碎后的汉武帝。以帝王为本位的史书会巧言修饰说:那是因为李夫人害怕色衰爱弛,不复宠眷,唇亡齿寒。可稍微想想就知道,那分明是动过真情的人无处可发的怨愤。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已不在我的生命。 结果三人中找不出一个关心她们正在谈论的事,不合时宜的谈话潦草收尾。 于是大钟告别离去。 敬亭送他出门,颇为诛心地问了句:“钟老师,你很需要钱?” “不。”大钟露出被冒犯到的表情,但对突如其来的发问,竟没有太多疑惑,“我一个人,有车有房,无牵无挂。” 这两人都以为对话没教小钟听见。然而小钟还有话想跟他讲,就跟在后边。虽然听这两人讲话跟谜语似的,也没太听懂。 大钟的回答有点奇怪,她也说不上哪里怪。后来联想到月饼的事,才茅塞顿开。 学校给教工每人发了两盒中秋月饼。大钟饮食习惯很怪,好像吃不来这种高糖分、高热量、高脂肪的“三高”食品,两盒月饼最初的一个给了小钟,后面就全放在学校,分给学生,见者有份。 按理说,学校发的不是太差的东西,同样的月饼出去买也要二三十块钱一个。大钟就是自己不吃,也可以带给家里人,总不可能家里人也全都不吃。 他这样就好像家里再没别的人。 怪就怪在,他一个生长在哪就回哪里上班的究极“大孝子”,怎么会家里没人? 经济自由,又没有“家”的牵绊,那他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 敬亭见他面露不悦,连忙赔上笑脸。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后面的话被玻璃门隔着,小钟没听清。 待敬亭送完大钟回来,小钟又与她说了声,出门追去。 直言不讳,她跟大钟有话要讲。 敬亭当然也有话予小钟,想了想,最后却教小钟先去吧。 “绍钤。” “不要这样叫我了。” 话茬却由他先开启,“那天在辅导室是我失言,不该让你产生那样的想象。做了身为教师万分不该的事,实在抱歉。” “你讲敬语,好像在用中文说日语。” 大钟微微皱眉,认真问:“那是怎么样的感觉?” 小钟却有点消受不住他的一丝不苟。以前跟他相处,她总是热切地想向他靠拢,因为他去想复杂的事,他认真,她也陪他,无意识地,她自己都没察觉。反直觉的拗变几乎可称造作,对于本性并非如此的小钟,很费劲,像走路一直踮着脚往高处够。 现在再也不需要这样,她才觉出迟来的疲倦,以及如释重负。 她敷衍答:“啰嗦。” 其实是她知道,这样的一句话,在他脑子里费心剪裁许久,最后才成说出来的样子,又硬又重,像书面语。 “刚才妈跟你聊天,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关于你的很多事。你不会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你在问我,你听我讲,我很少问你什么。” “你还年轻。”他淡淡道。 只为这一句话,就可以纵容她所有的莽撞、任性和自我中心? 如果说她近来犯过的错,都不过是“长大就会好的”,那他对她的探寻又算什么?看小孩蹒跚学步然后跌倒? 真是居高临下,又冷漠无情。 面孔也实在太会骗人。看着那张漂亮又青春年少的脸,她总忘记这是个心计深沉的老男人。 要是遇见他已经在够得上的年纪,结果才会有所不同吧。 她也不要他心智未熟,还没长成现在的样子。就是现在,在某些地方不也有点无伤大雅的幼稚? 千言万语终是无话。 气氛还不是真正道别的时候。他继续往前走,她跟在旁边却也无事可做,心烦意乱地假装看手机,忘了本来是要搜什么,一不留神却在搜索框打出他的名字。生僻字不好打,她竟也没发觉,找到那个字果然在下面,没读错,倒是没由来地暗喜。 展示的结果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还在读书,回国参加学术会议,还有发言时的照片。 和现在差别不小。蓄胡须,留至颈的长发,微微烫卷,梳成偏分。着装也是不规则、不对称的风格,有棱有角。整个人看着比现在熟,丧丧颓颓的。 一直以为他的漂亮三分来自制服加持,看见照片中刁钻又难驾驭的打扮,小钟才又一次端详他的脸,就是很权威的美貌。身上那种不想被人理解也不关心俗世的气质很容易让人觉得不在心动的点上,但又不得不承认,好看是客观的。 那时的他也不像学者,像很有气性的新感觉派小说家。“新感觉派”听起来已经是上上个时代的名词,但他有时的确旧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讲话的措辞和腔调,或是习惯,这点现在也一样。 改变的是什么呢?比起锋芒毕露,现在他宁可泯然众人,把自己不合群的部分锁起来,自信是机巧百出的狐狸,没有定形,能化出各种不同的面孔教所有人满意。伪装有时连他自己也能骗过去。 不知不觉,脚步慢至停顿。小钟若有所思地看看手机又看看他,反反复复,到最后他也察觉出来,忍不住好奇问:“在看什么?” 小钟却做贼心虚地将手机放下,“一个人待在国外,会比在这边自在吗?” 他又心不在焉地已读乱回,“人在外面会眷恋故乡的。” “故乡?你也说没什么好牵挂的,在哪都一样吧。”说罢,她隐隐感觉到他应该不太想聊这个,换问别的,“当初出去留学又是怎么考虑的?” “我想做的方向,学术前沿在漂亮国。刚好身边的前辈们都很愿意为我搭桥铺路,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 “只是想读书?” “嗯。” 好像一提到读书相关的事,他就变得特别乖巧可爱,甚至流露出孩童的天真。他是真的喜欢。工作的事他也喜欢,当然只有授课的部分,除掉繁杂的琐事,看那本笔记就知道,大半篇幅都是讲课细节的检讨。 “但是感觉总在同一个领域钻研,像一直待在狭窄的小盒子里,人会变笨,变呆。”说到此处,他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小钟,“就是思维固化,所以不同领域的书我都会让自己看些。” 小钟有点不服气,“终究是看书,你不体验生活。” “又不是只看书不做别的。”他道。 小钟不动声色突然出击,“你去那边,有跟白女做过吗?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觉得这问题不对劲,气势忽然端起来,拘谨又拒人千里的样子,“小孩子问这个做什么?不许问。” 小钟表情变屑屑的,“没有啊,遗憾。”而后放低语声,眉眼弯弯邪笑着探寻,“不会就没有做过吧。” 他不予回应,连已读乱回的话都没有想,神情不自然地绷了很久。 两人又次第在花坛边的长椅坐下。木芙蓉红粉的花叶半凋。茉莉不见花影,香气却漫溢。 她说她知道姜夔的那句诗。 “是吗?”他又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惊喜,“前段时间听人说,连李商隐都成冷门诗人了。” “但是读诗的人依旧会读,没什么奇怪的。现在还有专门收录古诗词的网站,读诗就像刷微博,不一会就可以翻很多。我给你看。” 小钟当场向他演示一遍,“很好用吧。” 但忘了浏览器还存着刚刚搜索过他的标签页,退出时刚好教本人看见。 感到不好意思的却是大钟。 沉默片刻,他生硬地扭开话题,“姜夔,那几首即事的《鹧鸪天》我很喜欢。尽管大多是最简单的白描,谈不上高明的词法,无甚深意,但很有生活气息,质感像珂罗版印刷的照片,巧妙地绕旋在真实、画作和摄影三者之间。未必入得了古人的眼,但或许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 他一边讲,小钟也一边在手机上翻看。 这些《鹧鸪天》都太姜夔了。既不是《齐天乐》那样孤绝的名篇,咏蟋蟀,咏的是诗人的心高气傲,仿佛写出来就是为让人服气;也不是更流于俗艳、乏善可陈的作品:姜夔成为最姜夔的样子,别人也能写的凡俗字句,别人写不出的灵巧。 “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以前很喜欢这句。” 说着,一阵白鸽随风落进半圆形的下沉广场,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孩霸道地走进鸽群中央,将咕咕赶散。他忽然转过来问小钟,“你也要下去玩吗?” “才不去。” “很难相信我十七岁的时候,你也是那么点大的小豆丁。时间真是奇妙。历史中相隔千年的人感觉不出辈分,眼前只差十年的人,距离却明显。” “老男人。” 她烦躁地从他身边站起来。 “姜夔七绝写得很糟糕,人菜瘾大,还写了不少。” 她装作没听见,不搭理他,但还是禁不住地好奇点到旁边,看看到底有多烂: 归心已逐晚云轻。又见越中长短亭。十里水边山下路,桃花无数麦青青。 没有了曼妙错落的词韵,姜夔似乎只剩下凡俗字句。随口占来的口水话,几乎让小钟膨胀地觉得“我也可以”。 “你会写旧诗?”小钟投去期待的眼神。 他的答案脱口而出,神色却躲闪飘忽:“不会。” 原来他有时也会撒这样掩耳盗铃的谎话。 “写诗是什么丢人的事吗?自己会写,还好意思给我别人的诗。” “当然丢人,丢死人了。我不要给你。”他说完撇开头。 “我也没说要。” “诗到底是天真烂漫的东西。人从心底觉得自己还少年,才会写诗,就像那种纯粹热烈的爱情一样。” 傲娇的猫猫态稍纵即逝,他又变回冷淡温柔的模样,娓娓说道,“以前在琼英读书,我也经常觉得这座学校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之前看到你那样痛苦,着实挺心疼的。” 小钟却觉诧异,“我还以为成绩好就能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 谁能想到是在临近道别之际,她们才真正放下包袱,心无旁骛地了解彼此。他知道小钟的事更多,所以此刻小钟去了解他也更多。漫谈美妙得像一场随处而止的秋游野餐。闲情逸致像江南秋日最空明凉爽的天气,像他讲到动情处最柔婉的语气,比合拍的性欲还不可多得。 一片半青半红的枫叶坠在她的头顶,她知道他就像这片妖异的树叶,在她的时间里占有不可重现又不可替代的一席之地。白月光不是存放在回忆里的静物,是曾经流淌着的光。天色渐晚。 她还想读很多的词。律诗太复杂深奥,现代诗又是摸不着门道的自由,欣赏不来。词在古代可以唱,是不是就成为当时的流行乐?柳永就好比他们那个时代的周杰伦,还更应该说是林夕?比起普通话,粤语跟中古汉语更亲近,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许多粤语歌的词更有韵味。 落魄文人姜夔不止填词,也写了不少“新歌”。词谱被今人复原,还可以唱。少年时代不就该喜欢姜夔吗?他的词干净得像少年时代就死掉的少年。 她听到这句话心却一咯噔。坏了。难道说笨蛋会传染?他怎么也讲起呆气的蠢话?她给他留下的痕迹就只是这样,爱上一个笨蛋,所以变成笨蛋?她假装不是她碰坏,轻轻地掩盖起来。无事发生。但他很快自己发现了,下一句话将要出口,突然卡住,耳根一阵烧红,咬唇自嘲地笑。他很紧张。 玉置浩二写过的一支曲子,很像中古的慢词,翻唱填上粤语的词,尤其漂亮。 《李香兰》,她想听,他欲拒还迎,非要她撒娇,才肯应景地唱一段: 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 歌名中的“李香兰”也有故事,但已来不及说。 时不再与。清楚今夜以后只得默默隔开距离,反而谁也没将绝情的话说出口。一句话也没法说。 明明他最后唱歌,眼神、情绪全似向她倾诉。 听不懂的人却是她。 他似也无意教她听懂,那首歌还有别样凄美的日文版本。 一句哀求。 いかないで。 不要走。 李夫人再也不想见刘彻,刘彻却从未说不再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