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
一场暴雨,将整座关城洗刷一新,除了消减炎夏的酷热,就仿佛经过一场淋漓的发泄与释放,萦绕在城关中紧张气氛也淡去不少。
阴云散去,明光复现,天际挂着一道淡淡的虹桥。关衙内,皇帝刘承祐静坐于内,表情显得略微有些复杂,感慨之中带着少许伤感。
手里拿着的,是一封奏章,字里列间,夹杂着淡淡的血迹,虽已干涸,却更添其份量,这是扈载所进遗表。
扈载,这个文才逼人的才士,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夏季,卒逝于潼关行营。临死前,强撑病体,颤笔轻书,挥就一篇散文,将他最后的才情与衷心,寄托于此表。
字句之间,乃是肉眼可见扈载的文才,辞藻仍旧华丽,但临死之际,多了几分真挚的感情。然体会一下其遗表,可以发现,其记叙的,乃是扈载对自己短暂一生的评价与审视,再加病重以来的心路历程,当然,还有大半的篇幅,是对刘承祐知遇之恩的感怀与对大汉天下祝愿与期待。嗯,突出一个“舔”字,并且舔得感情充沛,极富文采。
慢慢地合上奏表,稍微想了想,提笔蘸墨,在封面上写上三个字:寄情赋。而后交给张德钧,吩咐道:“扈载英年早逝,可惜了,朕心实怜之。这篇文表,传阅于朝,扬其才情忠心。将其尸身装殓,送归乡里,赐其家人,钱两百贯,米粟各五十石,丝绸二十匹。另,让陶谷给扈载写篇墓志铭!”
“是!”张德钧应道:“陛下对扈郎官如此厚待,纵其辞世,也当是欣慰而去,死而无憾了!”
不论原来的历史上,扈载是怎样的结局,但在刘承祐的时代,他也足以名留史册了。后事的优渥,被刘承祐点为传世之作的《寄情赋》,再加上北巡期间,经扈载之手所拟之百余篇诏制文章,这些都足以助他传名......
对于久病难治的扈载而言,近半载,胜过往昔三十余年,也确实可以用死而无憾来形容了。
未己,郭侗入内拜见,脚步透着轻快,神色之中,带着喜意,手捧着奏章,道:“陛下,关中乱事已平,贼首王顺已死,这是详细奏报,请陛下御览!”
闻言,刘承祐脸上并没见喜,而是显得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先不看了,你给我说说吧!”
“是!”郭侗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禀道:“二十日,都指挥使赵弘殷率军平定栎阳、渭南乱事之后,即率军西向急进,驻兴平。在这个过程中,慕容承泰、马仁瑀两名将军已率两千西南铁骑,将王顺叛军四千余人逼在京兆西部的薛禄镇内。
二十二日夜,叛军自陷绝境,感局势不妙,趁夜逸散。以受迫的汉民为饵,北出吸引我军注意,而集中蜀俘向南突围,被慕容、马二将所察,围歼于渭河北岸。
贼首王顺狡猾,难逃的同时,又以贼军大部为饵,而自率小部分亲党徒附,趁乱逸散,走别道,偷渡渭河,潜入盩厔县内。
然而,纵贼狡猾多端,也未料官府在渭北乱事传开后,早有准备。贼军自以为隐蔽,实在行踪早已暴露,县尉高琼不惊动之,而预其路线,于终南山口,太平镇伏击之,自王顺以下乱贼,尽数被俘杀!”
“这个王顺,倒也有几分机心!”刘承祐评价了一句,表情似哂笑。
“乱事前后,共杀贼四千余人,俘虏两千六百余众......”郭侗继续道。
“这其中,有多少是原蜀军俘虏?”刘承祐问。
“约以半数!”郭侗答。
“受祸诸县损失如何?死了多少人?损了多少财产?毁了多少田亩庄稼?”刘承祐又问。
“回陛下,这些尚不知晓,犹需统计!”郭侗实话实说。
“制令长安,告诉李少游,朕要尽快得知确切的结果!”刘承祐吩咐着,又问:“眼下,关中情形如何?”
“祸患最大的王顺贼军被平灭之后,乱事基本宣告平息,余者纵有动荡,也不足虑。目前,赵都将仍带人,清剿逸散之贼军,以免遗祸。道司也在安排,百姓还家,官府组织安抚,修复疮痍,收割夏粮,想来,用不了多久,局面会彻底安定下来的!”郭侗说道。
见刘承祐点了点头,郭侗又禀道:“陛下,都司请奏,俘虏的贼军,如何处置?”
“所有参与的作乱的蜀俘,一概格杀。至于那些受迫的汉民,需要仔细甄别纠举,趁乱作恶,因缘为奸者,亦处以死刑,朕不相信,彼等全数无辜。让关中按察司,仔细盘问!”刘承祐冷冷道。
“是!”郭侗应了声,小心地道:“陛下,昨日,按察使沈遘,在任上病逝了!”
刘承祐眉毛一挑,表情微微一沉,即道:“发文东京,让那孙方西来,接任关中按察,当初他清查淮南案时,做得不错!”
郭侗记下,继续禀道:“另外,都指挥使赵弘殷及前布政使扈彦珂相继请奏,关中生乱,担军政之责,请朝廷治罪!”
“这二人,倒也算积极主动!”刘承祐嘴里嘀咕了句,沉凝几许,说:“此乱之因由罪责,朝廷自有公论!发回东京,让宰相们讨论讨论,想来东京的大臣们,也关心着关中的情况吧。”
乱事之前关中道司的三名大吏,扈彦珂已被李少游火线取代,沈遘病故,赵弘殷平乱而待罪,这变动,已然够大的。谁担其责,似乎已经有定论,甚至有结果了......
而乱事的发源地,云阳官府基本被杀戮一空,死者已矣,追也没法追。至于其他固守城池,保护百姓的州县,还得酬其功。
认真地思量了一阵,刘承祐抬眼看着郭侗,道:“你记一下。将关中的乱情结果,通报东京,着朝廷有司,商讨后续。
其一,此次戡乱制暴之有功人员犒赏。
其二,关中诸县官吏之调动填补。
其三,罹难州县百姓税收之蠲免筹议。
其四,诸州剩余蜀军俘虏的安置。”
“遵命!”郭侗应道。
起身,漫步出堂,望着被刷洗过的天空,蔚蓝澄净,刘承祐心里有种释然的感觉。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开口吩咐道:“传旨,銮驾明日起行西向,朕要去长安一趟。”
“是!”
“提前告谕沿途州县,不需迎候,关中大乱初已,一切以安民治安为主!”刘承祐又补充道:“再往西南军前发令,让向训携西南诸将及军使,到长安,与朕会面!”
原本,刘承祐是没有去长安的打算的,出巡三月,他早已是归心似箭。若无关中之乱,他只怕已然临近东京。
然而,关中之乱在侧,州县破坏,百姓罹难,他这个皇帝近在潼关,不去走一圈,看一看,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銮驾亲至,天子驾临,抚慰士民,也有益于人心的凝聚,与秩序的恢复。同时,自开国以来,他这个皇帝就没到过关中,见过长安,这也是第一次。
另一方面,对于西南诸军,以及伐蜀的军事准备,他也需亲自过问一番。不得不说,此番关中的俘乱,给刘承祐的触动很大,他开始联想,怀威、怀德两“蜀军”造反是什么结果,开始审思对西南大军的布置隐患是否太大了,放权是否过重,离京经略西南多年,向训忠诚是否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