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高防、韩通告退了,李崇矩留下了。未己,皇城使张德钧来了,进殿之后,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崇矩一眼,尔后敛目垂首,卑敬地向刘承祐行礼。
看着这两个特务兼情报头子,刘皇帝也不需要不需要以厉声怒色显示其威严,给他们施加压力,将二者同时唤来受训,就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陛下,此番哄抢风波,险生大乱,酿成恶果,是臣监察不力,请陛下治罪!”李崇矩也和方才的高防一样,主动请罪。
“请罪的话朕不想再听了,这失察之过,朝廷上下,又岂独你一司?”刘承祐摆了摆手。
此言落,旁边的张德钧表情更增添了几分小心,说起来,武德司兼顾天下道州,他皇城司则主要在京畿,开封发生了此次骚动而未及时警觉,刘皇帝没找他的麻烦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看着二人,刘承祐直接道:“朕要的,是总结教训,引以为戒,避免类似情况再度发生。东京,乃至整个天下的舆情管控,除了有司机构,你们也要拿出具体的措施!”
“是!”李张二人,当即应道。
“具体的事项,不用再让朕教你们吧!”目光在二者身上来回扫了两圈,刘承祐问道。
两个人微躬着的身体顿时又矮了几分,或许刘皇帝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威势愈重,几乎融入到了平日的一举一动之中,一言一行,不经意间就能让人感到紧张乃至畏惧。
“另外!”眉头稍凝,略作迟疑后,刘承祐说道:“今后东京市井风闻、舆情监察,以皇城司为主!”
“是!”没有顾及李崇矩越发凝重的神情,张德钧眉梢间倒飘上了些喜意,积极应道。
“退下吧!”
皇城司成立的时间,也有些年头了,在张德钧的领导下,也取得了不小的发展,成为刘皇帝手中另一面网,另一张牌。不过,比起根深蒂固的武德司来讲,还是差了不少,连京城内的影响力,都比不过。最重要的,还在于李崇矩这个武德使太稳了,张德钧一度幻想,要是李崇矩能像当年的王景崇一样就好了,那样作着作着便把自己作死了......
关于武德司与皇城司之间的事情,刘皇帝并不想过多的予以干预,这是两双耳目,有些冲突重叠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平衡之道,存乎一心,只要平衡不被打破,他就不会多说什么。
二人退下之后,刘承祐又忍不住敲了敲额头,东京这场购粮风波,确实让刘皇帝警醒颇多。过去一直主张广开言论,兼采众议,群策群力,同时在引导民意,在精神洗脑上下功夫。
但这么多年下来,似乎也有些跑偏了,广开言路,群策群力,过度就变成了人多嘴杂,众见不一,且容易泄密,大事小议,并不是没有道理。
至于玩弄民意,邀买人心,洗脑洗着就变成开启民智,众说纷纭,人皆议政。刘皇帝都有些记不清,东京的普通士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议政,喜欢评点时政国策了。
这一回,虽然没有真正闹出大乱子,但已经让刘皇帝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了,那时中事务脱离掌控的不安。必须加以遏制,防民之口或许不易,但是禁言一些“敏感词”,还是能够做到的,吃瓜看热闹听故事没关系,但是不能涉及国家安全、社会和谐、民生安定......
同时,刘皇帝再度意识到,难怪有“愚民”一说,对于国家而言,普通百姓,还是该专注于“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良民,这才是顺民,这才是合格的被统治者。
而对于大汉这个君主专制的帝国,那就更该在这方面注意了,民之所以愚,也在于容易愚弄、蛊惑,该当防患于未然。
另外一方面则是,刘皇帝觉得自己对朝廷、朝廷对帝国的掌控能力,还有待提高,需要改善的地方也还有......
“陛下,韩熙载奉命求见,正于殿庑等候!”在刘皇帝沉下心反思之时,殿中舍人前来通报。
闻报,刘皇帝立刻来了精神,面上的冷峻消散,代之是脸柔和的笑意,挥了挥手,道:“宣!”
未己,韩熙载健步入殿,望了刘皇帝一眼,纳头便拜:“老朽韩熙载,参见陛下!”
“韩公免礼!”刘承祐一副温和的姿态,对韩熙载道:“请坐!”
待其落座,刘承祐打量了一下这老儿,须发虽然夹杂着白丝,但精神头看起来不错,关键是,竟然穿着一身“扎眼”的粗布衣裳。
嘴角微微上扬,刘皇帝仍旧笑吟吟的,道:“朕一直有意召见韩公听取教诲,只是这段时间,百事操劳,难得空暇,一直到今日方才接见,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刘皇帝这番话,可谓礼贤下士,给足了面子,朕到天子面子,韩熙载也不会不知趣,当即表示:“陛下言重了!陛下勤勉朝政,日理万机,时刻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是臣子们敬仰并当学习的事。至于老朽,人既已老,见识浅薄,实不敢在陛下面前提教诲二字......”
听其言,刘皇帝不由乐了,通过一直以来的情报分析,韩熙载此人可有些高傲,竟然也能低眉顺眼地说出如此恭维之语,莫非是自己的王霸之气爆发了,让此公折服了?
心情好转几分,看着他,刘承祐道:“韩公不必过谦,你乃天下名士,文章既好,才干突出,见识广博,海内皆知,朕本该请教!”
说着,刘承祐还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表,对他道:“你前些日子给朕的上书,朕逐字逐句地阅读了,其中对于治国的论述,很有见地,也深中綮肯,指出了不少大汉当下之弊,朕受益匪浅啊!”
闻言,韩熙载面色微喜,嘴里还是谦虚道:“老朽只是清谈罢了,以陛下之睿智,朝政之清明,所言事务,又岂需老朽赘言?”
“好了,韩公也不必再自晦以示谦逊了!”刘皇帝却直接打断他,眼神凛然地看着他,开口说出点实际的:“韩公之议,却是集中在江南弊病上,似乎志在南方啊......”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这眼神,这语气,似乎含有几分“怀疑”,韩熙载老脸顿时严肃了起来,郑重地道:“陛下当知,老朽当年在金陵,曾主持过一次改革,持续数年,终因后继乏力,而无法维持,宣告失败,至今引以为憾。因此,对于江南之弊,略有心得......”
“当初韩公的改革,可是为了富国强兵,为了对付大汉,为了抵御北兵啊!”刘承祐又悠悠然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韩熙载也坦然承认,紧接着又道:“因此,老朽以为,朝廷如欲革兴其弊,政策、手段方面,亦当有所调整,以适应当下之民情、形势!”
虽然反应并不那么大,但刘皇帝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种名为欣赏的意味,韩熙载头脑很清楚啊,清楚地知道,改革的目标目的是什么。凡是兴革除弊,就怕为了改而改,而罔顾目标,违背初衷。
“韩公所陈江南之弊颇多,但朕观之,根本问题,还在土地!”刘承祐又轻飘飘地说了句。
见状,韩熙载当即点头道:“正是!老朽在南方多年,深知其弊。江南地区,民众虽多,却仍有足够的田土可供开垦耕种,之所以会有大量无地可耕的百姓,皆因金陵朝廷,国语纵容权贵,兼并土地,又有豪右趁机兴起,使得诸多百姓不得不依附权贵豪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皇帝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对韩熙载灼灼而视,道:“当年韩公改革,无疾而终,朕有意让你弥补这个遗憾,如今,朕有个得罪人的差事,不知韩公可愿担之!”
闻言,韩熙载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拱手,长拜道:“愿为陛下效力!”
刘承祐笑了,指着韩熙载身上的衣裳道:“韩公本为北方名士,既还本朝,实为落叶归根,怎么着此粗布麻衣,当以锦袍相赠!”
说着,再度邀请韩熙载坐下,与之谈论改兴江南弊病的问题,畅谈他当初的改革,总结经验教训,同时商讨具体措施,聊得兴起,干脆留他一起用膳......
而经过与刘皇帝这一番谈话,韩熙载躁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未己,刘皇帝下诏,以韩熙载为东南安抚使,赴金陵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