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大路,骈马车驾稳稳当当地行驶着,向西京城而返。赵普终究没有直接随刘皇帝回洛阳,毕竟回归朝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去一心病,赵普自然可表现得相对矜持些,至少得到老母墓前,磕几个头,流几滴泪,敬告“夺情”之事。
刘皇帝呢显然也明白,自然不会强求,在“赵庐”坐了一会儿,也就先行回返了。此番出宫不过数日,除了带着刘旸看看西京周边的政治民情,便是拜访赵普,事情做完了,倦鸟也该回巢了。
一路可见,夏收已然结束,周边的农户,大多在打晒谷子,筹措缴税的钱款,再为下一轮的耕种准备,勤劳的农民,只要有地,一年四季都是不愁劳作的。
再加上相对清明的政治环境以及安定的社会治安,那么有地的百姓,大多能够保证生计,不说富足,至少衣食能够得到满足。
说到底,一切问题的根本,还在土地上。
不似其他道州,东西两京的土地,实则是比较集中的,兼并情况很严重。开封府下边,以职田、公田为主,西京这边,则就是真正的兼并了,到开宝六年,其中有六到七成的土地,都属于大汉朝廷的勋贵们。
这些地中,有些是朝廷对功臣的赏赐,有些是他们自己所置。勋贵乃至官僚置田产,可是自开国之初,就盛行的了,当年宰相苏逢吉被刘皇帝整治打击,除了贪污腐败、犯法徇私之外,也与他广置产业有关。
西京的问题,一直比较严重,也就在史弘肇在任期间,整治了好一批人,官府也收回了一大批田土,大部分划与农民垦殖,一部分作为职田,小部分则成为皇室的土地。
但多年下来,土地集中化的趋势,并没有得到逆改,哪怕刘皇帝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讨厌土地过于集中。
对于土地兼并问题,刘皇帝算是十分重视了,当政二十年下来,也出台了大量的措施,抑制勋贵,保护自耕农,但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政策。
其中最有效的,要属对田土买卖,课以重税,但仍旧只起一个压制效果。大汉子民的土地观念,早已是根深蒂固,深入骨髓,只要能得到土地,再重的税,也难以阻止他们的热情。
随着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大汉境内,从事手工业及经商的人群是越来越庞大了,但是赚了钱的商人,也少不了回乡置田,以求一片保底栖身之地。
早些年的时候,刘皇帝印象流地以为,土地自由买卖,是兼并的祸根,必须地禁止。因此,一度想过,重新颁布均田图,恢复均田制。
但后来终究是放弃了,一是考虑到,如果均田制有效,那在唐代是如何崩溃?那时候土地兼并的问题就解决了?二则是社会整体大环境所限,三代以来,虽则战乱不已,但商品经济的发展是稳步向前的,而官民百姓,也都习惯了土地的自由买卖。
如果刘皇帝强行更改此制,将使土地政策倒退,那么不只会引起贵族、官僚、地主的反对,哪怕是底层的平民百姓都不一定认同。
毕竟,普通百姓也有买卖土地的需求。这些年,大汉经济繁荣,极富活力,土地交易在其中也占据了不小的比重。
到目前为止,朝廷多打击的,仍旧是那些非法交易,而正常的土地买卖,并没有禁止。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是个难以根治的问题。而发展到后期,往往会形成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情况......”父子俩同乘车驾,刘皇帝拿土地问题来同刘旸探讨,说道:“黎民百姓没地种,生计就困难,要么栖身富户豪强,要么流落江湖。
而黔首庸贱无知,吃不饱肚子,自然要想方设法谋生存,犯法、为盗、作贼都属正常,严重者,说不准就啸聚山林,甚至扯旗造反。
你觉得,朝廷该如何避免此等问题?”
突然被刘皇帝拿这种严肃的难题来考校,刘旸也有些无措,随刘皇帝历练也许久了,多少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
但是,真让他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也是为难他了。因此,苦着一张脸,纠结几许,方才苦笑着回答道:“历代先贤都无一劳永逸之策,爹您也长久忧虑,请恕儿愚鲁,实难想出根治办法!”
“你倒也老实!”闻之,刘皇帝说道。
这话,显然不能当夸自己来听的,刘旸也无奈,只能配合着叹了口气。看了刘皇帝一脸沉思,一副在思虑此事的模样,想了想,刘旸说道:“爹,如今大汉正如冉冉上升之旭日,土地情况,并不如您所述那般严峻......”
不待他把话说完,刘皇帝不礼貌地打断他:“那今后呢?眼下,土地尚且充足,人口也尚未到达顶峰,但增长的速度你也是知道的。不说百年,就三四十年之后,只怕这天下的地就不够分了,必然形成人多地少的局面,届时我所说的情况,就不只是说说而已了!”
闻言,刘旸再度沉默了。见状,刘皇帝又道:“三十年后,我未必还在,你届时是皇帝,治理着这个国家,如果面对这种局面,你有想过,如何解决吗?”
“我......”刘旸张了张嘴,却终究按捺住了,没有贸然发表看法,只是一张脸皱得更紧了。
良久,刘旸拱手道:“如果是那样,儿只能设法打击那些占地过多的富者,实行均田地,将多余的土地分给无地之民了!”
对刘旸的回答,刘皇帝显然不认可,语气都严厉了些,道:“占地多者,不外乎贵族、官僚、地主,你要割他们的肉,必然引起激烈反对,而这些人,也是大汉的根基,你要靠他们去统治天下,管理百姓,你觉得,均田地,会容易吗?”
刘旸又被问住了,一对剑眉皱得更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都不由握起了拳头,终究,像爆发了一般,道:“如真到那个地步,不改不变,国家必然走向衰弱,天下必然走向混乱,为了江山社稷,谁的肉不能割,谁的利益不能损害?若上下都只顾自家的土地,不为国家着想,这样的人还配称为国家的根基吗?”
听刘旸这么说,刘皇帝忽然乐呵呵地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这番话,可不要传出去了!”
见状,刘旸不由有些愣神,缓了缓,方才反应过来。但他的兴趣,也已经彻底被勾了上来,主动问道:“如果是您,会怎么解决?”
闻问,刘皇帝也以一种十分认真的姿态,回应道:“我也想不出什么根治的办法!”
对此,刘旸也显无语,你自己都没有办法,又何必苦苦逼问我?
看着自己的太子,刘皇帝悠悠然地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土地问题,关乎大汉江山社稷的长远,永远不要放松警惕!
如你所言,真到那种地步,不变也得变!并且,真到那等程度,那涉及到的也就不只是土地兼并的问题的,必然伴随着吏治、法制。治理国家,你永远要清楚地认识到,首要之务、主要矛盾是什么,对症下药。
还有,我虽然一向提倡法治,依法治国,但大汉的本质,还是人治。所有的制度,终究是要靠人去推行的,而法制可不可靠,最终都得看人。而皇帝,既是法治最大的维护者,也是最大的破坏者......”
听刘皇帝说出这么一番话,刘旸彻底愣住了,显然对他造成的冲击很大。
见他认真思考,刘皇帝又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好好想想吧......”
刘旸埋头苦思,车驾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刘旸忽然抬头,说:“倘若国内土地不够,儿会想办法开辟新的土地,供无地百姓耕作生计!”
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问:“这就是您兴兵对外,向四方扩张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