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送寒,幽燕大地已为一层淡薄的霜雪覆盖,草木枯败,万物寂寥。檀州通往幽州的官道上,慢慢驶来一支队伍,甲兵护卫,节旄飘扬,道路之间,十分冷清,除了这支孤零零的车队,前后很少见到行旅。
随着各路北伐大军的陆续后撤,大汉也开始从战争的轨道中脱离,恢复正轨,尤其是中原及北方诸道州,早在入冬之前,就开始调整与民休息的政策。
而燕山,作为深度参与到北伐的道州,大军的主要后勤基地,由于靠近刘皇帝这个统筹中枢,政策上调整得很早,但进度显然不够快,太多善后事宜,需要这边配合,不论是戍守的边军还是征发的民夫,在安置上都要滞后一些。
不过,战争终究是结束了,这一则明确的消息,足以安抚人心,不用再承担充满危险的兵役以及没完没了的苦役,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人,甚至还可以享受朝廷接下来的抚恤。
虽然距离恢复到战前的生活很是遥远,但总归看得见希望,对燕山道而言,近十万的壮劳力从战争的泥沼中脱离出来,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也给这个寒冷的冬季带来诸多温馨。
战争催发了一阵畸形的繁荣,不过终究后继乏力,狂欢之后,也就归于沉寂。比起往冬,今岁的幽燕民间,也明显有些冷清,各处都是萧条景象,这也是战争带来最直接的影响。
车队匀速前行,宽大的车轮碾过石板路上的冰霜,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车辙印,发出清晰的声响,默默向南驶去。
护卫最为严密的车驾内,坐着两个人,其一乃是大皇子、秦国公刘煦,其二就是奚王筹宁。
刘煦并没有入人前一般,保持着皇子的威严与风度,将自己裹在一套厚厚的棉服之下,不过仍有不足,整个人都瑟缩着。
刘煦生于开封,长于开封,熟悉了中原的水土气候,因此,塞北的冬寒,对他来说,同样难熬。
“殿下,喝点酒,暖暖身子,会好受些!”见刘煦泛红的脸,奚王筹宁亲自给他倒了一碗烈酒。
“我素来不胜酒力,平日很少饮,没曾想,到大定城走一遭,快离不开此物了!”刘煦接过,盯着碗中微微泛黄的酒液,苦笑道。
“山外僻寒,让殿下千金贵体受苦了!”奚王筹宁感慨道:“殿下不避风寒,亲临北地,招抚我族,也足见诚意,老夫十分感激啊!”
“大王不必如此,我也只是奉天子诏令,招抚奚族,也是朝廷的意思。奚人与中国渊源深厚,若非契丹逞凶塞外,奴役诸族,汉奚百姓早就和睦相处,友好往来。
如今,大王率众起义来归,正是拨乱反正的仁义之举,功德无量。陛下此前来诏,已然言明,汉奚两族此前的矛盾,一概消除,数十万奚民,今后也是大汉的百姓,天子的臣民,将一视同仁,绝无欺侮......”喝了点酒,刘煦脸愈红了,看着奚王,说道。
类似的话,自奚人投降,汉军进驻奚人王城后,刘煦就不断地在同奚王讲,以作安抚。所提的,也不过是奚族与中原的渊源,双方之间的关系,以及皇帝对他们的态度之类的。
虽然口头上的东西,难有保障,但只要愿意去相信,还是能安心不少的。不过,奚王筹宁虽然老迈,却并不糊涂,对刘煦的话,也不是全听全信,只不过,事已至此,他这个奚王包括数十万投诚大汉的奚人部族,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只能冀望于,大汉天子与朝廷,会如归顺前允诺的那般,善待他们奚人。当然,对奚王筹宁而言,更重要的,还是奚王的地位、权威能够得到保障。
此番,同刘煦一道南来幽州,觐见天子,筹宁打心里是不怎么乐意来的,但是,又不敢不来,形势比人强啊。
“天子威名遍及宇内,我虽然老迈昏聩,却也常常听说,如今,竟有机会面见大汉天子,大感荣幸啊!”筹宁感慨道,枯朽的老脸上满是动容,好像真对刘皇帝有多敬仰一样。
“大王不必有所顾虑,天子素来宽宏大度,待人推心置腹,并且热情好客,此番谒君,必使大王宾至如归,大可放宽心!”刘煦也能察觉到筹宁心中始终萦绕的忐忑不安,轻笑道。
看着刘煦一脸的温和,那笑容如春风一般抚慰心田,筹宁下意识地心定不少,仍旧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我是愈发期待面圣,一睹天颜了!”
言罢,筹宁却慢慢反应过来,脑中有所恍然,觉得这个大皇子厉害,别看一番温润如玉的翩翩风度,谦和待人,和他谈话,却始终有股压力憋在心头,难以释放。
“大王好酒,天子行在之中,该有不少御酒,都是宫廷采买的佳酿珍醇,届时大王可痛饮一番!”这回换刘煦给筹宁倒酒了,语气温和依旧。
“比此酒还好?”闻之,筹宁果然来了些兴趣,有些浑浊的老眼都闪过一抹亮色,指着碗中酒问道。
刘煦轻轻一笑:“大汉幅员万里,地大物博,这酒酿也是种类繁多,各具特色,各有韵味。此酒,只是此番供应北伐将士的军需酒水,烈酒辣喉暖身,却实难称得上好酒!”
听刘煦这么说,筹宁当即表示道:“若有机会,老夫自当一饱口福!”
“大王放心!必然有机会的!”刘煦笑吟吟的。
安静的旅途显得有些枯燥,但是车驾之中,刘煦与筹宁这一少一老,交谈起来,却是十分融洽和谐。当然,谈话的节奏,始终掌握在刘煦手里。
别看筹宁是奚王,但这种蛮夷小王,实在没有什么牌面,甚至于,他这个奚王还未正式得到刘皇帝册封,即便册封了,在大汉的勋爵体系之内也会是个异类。就像当初瑶蛮的溆王符彦通一般,在很多大臣眼中,还不如瑶族首领秦再雄的洪江侯更值得重视。
车队缓行,待临近幽州城,道路间终于热闹了些,也见到了更加密集的人烟,到目前为止,幽州城仍旧保持着热闹。仍旧有大量的物资自南方各州输送而来,不过这回是以民间力量为主,同时也有大量的商贾在赶来,每天都伴随着大量的交易产生。
“大王可曾来过幽州?”见筹宁不住地往车外探,张望外边的景象,刘煦轻声问道。
闻问,筹宁收回了目光,转向刘煦那年轻的面庞,点头说道:“过去曾经来过!不过,那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次,也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筹宁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慨,老眼中也泛起了追忆之色,说道:“当年晋朝尚在,老夫随着契丹太宗皇帝南征,就曾停驻幽州!”
听筹宁这么说,刘煦显然来了兴致,坐直了身体,说道:“大王果然历经世事,二十五年前,确实久远啊,那时我太祖皇帝尚蛰伏于河东,大汉也未建立,至于我,更还未出生......”
筹宁道:“殿下所言不差,那时,辽军大军南下,攻占中原,但第二年,就被中原义军驱逐,狼狈北归。其后,路经栾城,辽帝病亡,为大汉天子率军追袭,大败......”
“大王也曾参与栾城之战!”刘煦是真觉意外了,问道。
筹宁颔首,语气中感慨意味愈浓:“是啊,当时老夫正在辽军中,同所有辽军一样,经历南下之后从未遭遇的惨败,混乱之中,仓皇北遁,十分狼狈。
当时,还与许多人一样,认为是汉军趁我不备,又逢辽帝驾崩,如今想来,有当今天子统军,天命所钟,纵然辽军兵多势雄,也难逃败绩。甚至辽帝暴亡,或许也是其恩德不足,僭越称帝,反遭天谴!”
筹宁这话舔得,刘煦都觉有趣,听得也顺耳,因此,看老奚王似乎有些沉湎于对过去的回想,刘煦小声提醒了一句:“大王,到幽州,不要与人提起栾城之战的细情!”
“这是为何?”筹宁回过神,有些纳闷。
对此,刘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迎着其目光,说道:“关于栾城之战的经过,大汉朝廷这边,已有所定论,并载于史册,传于民间,因此,有些不谐于天子威德的情况,就不当提了!”
说到底,栾城之战作为对刘皇帝神化不可避免的一个大场面,曾经有各种版本,但如今从朝廷到官府到民间的,都只认同其中一个版本了,而这个版本显然与筹宁口中所述有所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