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九年冬天发生的滑州河工案,事件爆发地突然,影响扩散地迅速,而由此贪腐案件引发,逐渐演变成为朝廷打击贪墨违法的肃清政潮,朝野震惊,甚嚣尘上。
类似的情况,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甚至可以数出一些例子,不论是当年的淮南案,还是赵砺案,乃是朝中的整风运动,哪一次不是牵涉颇多。
然而,都不如此番这般迅猛,这般深重,这般让人心惊,半个月的时间内,新立案件十数起,涉案官吏上百,不乏四五品高官以及占据要职的大臣,就像一颗颗连环地雷,随着法司调查的深入,一颗接着一颗地爆出来。
所涉之人,除了相关官吏之外,就是那些平时游离在朝野之间,如饕餮一般于灰色地带讨食的勋贵子弟了。
这大概也是同过去任何一次大案不同的地方,半个月内,被传召过堂讯问者就有二十多人,甚至还有数人直接被下狱了。
负责总领这些案件调查审讯的,乃是刑部尚书崔周度,这可是朝廷的老刑名了,从御史、按察一路做到刑部尚书,在朝廷法司体制内浸淫二十多年,经验自是丰富,经手过的大案要案,难计其数,处置的人也不乏权贵。
并且,此人性情刚烈,甚至可以用宁折不弯来形容,乾祐早年的时候,甚至敢直接向那些横行不法、恣意妄为的藩镇开抨,数度进言,要知道那个时期的藩镇节度身上可都贴着凶暴残忍的标签。
不管是用人,还是调查的态度,处置的手段,都明显透着一些不寻常,实在是显得太过冷硬了,那么多勋贵子弟,该过堂就过堂,该审问就审问,下狱都丝毫不客气,真就是一点体面都不留下。
而最让人感到震惊乃至惊恐的,是案件的调查,就仿佛看不到终点,爆出一事,便立档一案,冒出一人,就逮捕一人。
这种不测,显然更令人心惊,也容易引起恐慌,要知道,从一个张进,就牵涉出上百人,那这上百人,背后又连着多少人,能牵出多少事?
这一点,没人能说清楚,但是,都不会乐观。因此,感人心之慌乱,政局之动荡,近来已经有不少大臣与言官向刘皇帝上奏,希望刘皇帝能够出面,就此番案件有个定论,尽快平息这场风波,以免人心浮动,毕竟,于朝廷而言,稳定才是最重要的,而政潮汹涌而来,也唯有刘皇帝有这個能力与威望下个结论。
这些上奏的人中,目的显然也是复杂的,固然有老成持重者对这扩大化的吏治整饬感到担忧,怕引起朝政不稳,动摇朝廷根基。
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怕调查再继续深入下去,会牵连到己身,毕竟就目前这个趋势,谁也不敢保证会是怎样的结果,而谁家又是完全清白,没有一点把柄,没有一个不肖子弟呢?
而事情也往往是这样,当所有人都感到威胁时,感到畏惧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寻求解决脱身之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引火烧身之前,将这股燃烧的火苗给扑灭了,哪怕上边有刘皇帝看着,他们也敢争一争。
这场风波迎来的第一波高潮抑或说转折点,还得属赵匡美的主动投案,在这场越发混沌的震荡之中,在层出不穷的案件中,此事还是不免引人注目,毕竟事情的发展蔓延似乎真的没有边际,已经开始牵涉到大汉的顶级权贵了。
赵家在大汉的声名地位是显著的,赵家这几兄弟,赵匡胤是功臣名帅、荣国公、内阁大学士,赵匡义是广阳伯、西京府尹,同样位高权重。
而赵匡美的投案,本身就透着一些诡异,到洛阳府投案,再由赵匡义亲自押送至刑部,还是在没有牵涉己身的情况下,自首暴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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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主动的背后,显得大公无私,维护国法,但赵家兄弟在后面站台的意味,有些浓郁。针对于此,就是崔周度都表现出了一定的慎重,没有贸然决定,而是请得刘皇帝谕旨之后,方才收监、立案,开启调查。
赵家的举动,既引人注目,也引人思考,在近乎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很多人都不由去琢磨,赵匡美投案背后的用意是什么,作为大汉最上层的权贵家庭,一举一动,都暗含政治考量,对于不少人来说,都带有风向标的意义。
而朝廷内部,包括勋贵集团中,自然是不会缺乏聪明人的。仅仅半日后,就开始有人有样学样,主动领着家中犯事的子弟抑或相关人员,前往刑部投案,大方地交与朝廷处置,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事实上,在这些时日里,不只是赵匡美在那里惶恐忐忑,不少勋贵子弟同样在畏惧下,向长辈自白求助,这也引起了勋贵、官僚们对自家本族内部的一场自查自纠。
很快,跟风之举开始蔓延开来了,有的人或许难以透过浮面直见本质,但并不妨碍他们效仿。私开银矿,偷伐禁木,这两项罪责可一点都不轻,但赵家就是主动推出赵匡美,很多人都有个朴素的想法,赵匡胤兄弟总不会真将自己亲兄弟推入深渊,打入地狱吧。
很多自觉犯行过错比之更轻的人,就显得更加从容,没少负担。于是,三日之间,往刑部投案自首者,便达上百家,从勋贵外戚,到官僚大臣,这些人就像找到了一个解困的突破方向,又像是寻到了一个情绪的发泄口,一股脑地往里钻,往上撞。
勋贵自举,朝臣自纠,很快使得这场政治风波攀至高潮,使之更加剧烈,更加汹涌,更加不可测,整个朝廷上下,都仿佛变得疯狂起来,弥漫着一股焦躁气息,就好像酝酿着一场风暴。中上层积极踊跃,下层也在这种阵势下,变得茫然惊愕。
这样的风潮,显然给朝廷为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而压力最大的,显然是崔周度为首的一众调查官吏。
原本,随着调查的积极展开,也遇到了一些瓶颈,面临着一些困难,以及那些缥缈却始终存在的压力。
如今,都不需你费心调查了,人家主动来投案自首了,还一群跟着一群,一波接着一波,且不说其他了,就算把这一应人员全部收监,所涉事项一一甄别调查,都没有那么多的人手。
甚至,负责调查的三法司官员职吏中,又岂是个个清白,说不准谁屁股底下就有没擦干净的地方。若说知法犯法,还有什么人能比这些法司体制下的执法人员更加熟练呢?
事实上,到这种程度,反而有些难以再调查下去了,阻力不只来源于那些涉案人员、官吏及其背后的家族势力,就是调查官员内部,也不愿意了。
于是,一场未经人串连,但勋贵官僚不约而同,十分默契的集体行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了。
朝廷内部的勋贵官僚们,在这诡谲而汹涌的局势下,于沉默之间,向刘皇帝发出了同一种声音,表达了一种同样的意志。
而有些后知后觉的人,对局面的发展,也不禁乐观起来,有一个词,叫作法不责众。倘若朝廷内部,所有的勋贵、官吏都有涉事,那还能全部给处置了吗?
朝政不运行了?国家不治理了?
若是那样的局面,以刘皇帝之强悍,也不得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