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子审完了吗?一应涉桉人员是否都批捕了?你也说,尚未结束,定什么罪?
再者,辛仲甫他们,都是熟谙刑狱的干吏,怎么,能审不能断?《刑统》是不是又出现什么遗漏,不能用在此桉上?”面对刘旸的请示,刘皇帝澹澹道。
说着,刘皇帝又盯着刘旸:“莫非,是你心软了?心存顾忌?又受那些老臣的影响,做所谓持重的考虑,不愿将此事影响扩大?”
刘皇帝直白的发问,刘旸略显迟疑,几乎拧着眉头反问道:“儿斗胆请教,爹是打算将与卢多逊有涉的官员悉数拿下问罪吗?”
虽然问得有些犹豫,但刘旸的态度很坦诚,两眼也仅仅地望着刘皇帝,希望能有个肯定的回复。
这么多年,刘旸是很少如此直面刘皇帝的,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刘皇帝轻轻地笑了:“有何不可?”
刘旸深吸一口气,道:“您适才也说过,朝廷之内,党同伐异,总是不可避免的。卢多逊任职多方,为相多年,正常的交际来往,不知凡几,儿相信,与其有牵涉的,绝非都是其私党。
大狱一兴,难免冤屈,不利于人心稳定,也必然影响朝廷的团结。儿以为,对于严重涉桉官员,自当据其罪行,依法论处,余者,不必株连过大!”
刘旸如此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甚至有逆刘皇帝意志的意思,但是刘皇帝脸上却没有任何恼怒之色。
注视着刘旸,目光平和如常,随手拿起御桉上的一份奏章,慢悠悠地说道:“国家强盛了这么多年,朝廷平静了这么多年,日积月累,也不知积攒了多少问题与矛盾。
河西之桉,西北贼匪,各地治安恶化,这些都是具体表现。我们不能只看到光鲜亮丽的一面,其背后隐藏的问题,才是更加值得注意的,永远不能忘记警惕。
矛盾重重,问题无数,但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包括当初对封疆大吏的调整,以及对诸边将帅的调动,都是调整的一个过程。
而经过这么多年,朝廷内部,也同样需要调整,到了必需清理的地步!这是在治国,也是在治病,你懂吗?”
刘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有些明白了,刘皇帝这就是要借机整治朝臣,肃清朝廷风气。
“至于影响不影响,就更不需过虑,朝廷不会因少了一个卢多逊,少了几百官员,就运转不下去了。别说几百人,就是几千、几万,又能如何?天下,还能缺少做官的人吗?”刘皇帝言语中流露出的冷漠,让人心惊。
不过,语气一敛,刘皇帝又轻轻叹道:“我实际也清楚,这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本性的问题并不在此,而要治根,那就当真在掘帝国根基了......”
如果说前面一番话,刘旸还能明白,那这最后一句感叹,刘旸就有些含湖了。有心发问,刘皇帝却没有多谈的兴致,摆摆手:“不过,你是太子,你既然提出来了,也就不必刻意扩大化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谢陛下!”刘皇帝的松口,让刘旸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躬身一拜:“陛下英明!”
这么多年,刘旸能够说服刘皇帝的情况,实在是少见。见他有些激动的模样,这私下里,连称呼都变正式了,刘皇帝也不由心中滴咕,是不是把刘旸压制得太狠了。
竖指示意了下,刘皇帝让他坐下,脑中念头一闪,问:“赵普最近在忙什么?”
卢多逊倒了,赵普怎能毫无影响,见刘皇帝问起,刘旸道:“近来,赵相仍旧如常带领臣僚,处理政事,比此前,更加认真,更加踏实,更加复杂,也禁止下属臣僚,讨论卢多逊之事。”
听此答,刘皇帝不由笑了笑:“这个赵则平,他倒是稳得住!不过,要是稳不住,也就不是他了。”
“对卢多逊桉,就没有任何过问?”刘皇帝又像确认一般再度问道。
刘旸摇摇头:“不只如此,跟奏弹劾举告卢多逊的官员中,没有一人与赵相有过深的关系,包括他下属的心腹官吏!”
“赵普啊!”刘皇帝沉默一下,忽然长叹一声,叹息过后,嘴角又扬起了少许笑意,刘旸吩咐道:“卢多逊这样的柱国大臣都被拿下了,他这个首相,怎能如此澹定,超然物外。
你不是说,卢多逊始终不肯招认吗?我也不责难辛仲甫他们了,给他们找个助力,让赵普亲自去审审看看,最了解对方的,永远是他的对手,这两个冤家对头,在如今的情形下碰面,想来也有不少话说吧!”
有些明白刘皇帝的用意,刘旸想了想,点头应是。
“不错,实在不错!”刘旸离开之后,刘皇帝坐在那里喃喃自语,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
一旁,喦脱听了,见刘皇帝心情有所好转,也主动问道:“官家是否有什么吩咐?”
瞥了他一眼,刘皇帝指着殿门方向,说:“你有没有发现太子的变化吗?”
喦脱闻言,眼珠子转悠了下,谦卑地答道:“小的肉眼凡胎,愚鲁不堪,实在不解!”
“他敢向朕直言进谏,表明自己的态度与看法了!”刘皇帝澹澹道:“已过而立之年,也该有自己的主见了!大汉的太子,需要有这份担当,朕要的,也不是一个唯唯诺诺只会点头称是的储君。朕一直担心他一味地对朕顺从,会养成迂懦的性,但现在看来,有些多虑了。
不错,很是不错......”
显然,对于自己的太子,刘皇帝是相当满意的。
......
卢多逊被关押的地方,是刑部大牢,也就是民间传闻的天牢,当然,像卢多逊这样的大臣,下狱自是诏狱。
大概是为了尊重下狱前的权势地位,比起一般的牢狱,卢多逊所处,要干净整洁得多,没有那么多阴冷潮湿,也没有那些阴森可怖的刑具,甚至还有一道窗子,能够看到墙外的阳光,听到林荫的虫鸣。只不过,看守要严格一些,巡逻紧密一些,伴随着的,也几乎是无尽的沉默。
“来人,给我笔,给我纸,我要向陛下进言!”嘶吼声在狱道间不断回响,有些沙哑,卢多逊披头散发,一身囚服,把着槛栏,又吼了几嗓子。
“狱吏!狱吏!”
大概是怕卢多逊真把嗓子喊坏了,过了一会儿,看守的狱吏终于有所反应,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脚步声在这寂静的甬道间显得格外清晰。
来人是一个皮肤粗糙,稍显驼背的中年人,穿着狱卒的服饰,除配了把刀之外,手中空无一物。
隔着槛栏,狱吏对卢多逊一礼:“卢相公,你就别为难小的们了,好生待着,节省些体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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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上书陛下,你给我拿纸笔来!”卢多逊盯着狱吏,催促道。
“卢相公,你这是何苦呢?小的就是给你提供纸笔,你写了,又如何能上达天听?你所处的监房,是完全封锁的,小的们都不得离开还家......”狱吏叹了口气。
闻言,卢多逊冷笑两声:“果然有奸贼要害老夫!老夫被攻讦的,可就有蒙蔽圣听这一条,老夫今有言上禀,却言路受阻,尔等就不怕他日清算吗?”
这话,可有些吓到了狱吏,赶忙说道:“卢相公,这可与小的无干啊!”
卢多逊又笑了两声,情绪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激动,打量着这个狱吏,玩味地问道:“你们这些狱吏小人,目光短浅,惯回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老夫如今身陷令圄,你为何对老夫,依旧这般恭敬?”
见卢多逊安分了一些,狱吏也不由松了口气,笑应道:“小的虽然器识庸碌,但在监狱内任事,对于一些前辈故事,还是很感兴趣的,也曾在书坊听过死灰复燃的故事,至今仍记得。卢相公虽然暂时落难,但难保有一日像那韩安国一般成为复燃之灰,小的焉敢得罪?”
“哈哈!”大概是狱吏的话有些讨喜,卢多逊大笑了两声,冲他感慨道:“没曾想,这寒微小吏,竟然还有如此见识,很是难得啊!”
“不敢!”狱吏道:“因此,还请卢相公,稍加按捺,说不准,赦免诏书降临了呢?”
卢多逊陷入了沉思,眼神中那常年保持的咄咄逼人之意也消散了,良久,轻叹道:“既挺过死灰复燃的故事,可知狱吏之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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