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七月初三。
火云峰之上,袁明丽凭栏临凝睇,丽眉不展,目蓄怨意,柔肠难解。栾明杰深知她在想些什么,多次劝她吃饭,袁明丽却只吃一点儿,栾明杰当着袁冲之面更不好发作。袁冲附在女儿耳畔,轻声道:“你是否在想某位少年英雄?”
袁明丽给他说中心思,霞飞双颊,晕上桃腮,嗔道:“爹!……他,他也不是什么英雄,江湖上这个那个英雄太多了,‘英雄’称号没的辱没了他。”
袁冲笑叹道:“女儿大了,爹是该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只是老夫一生从未真正服过一人,可偏偏水少侠------他真是------无论武功、智慧、人品皆似神仙一般,虽然你相貌不俗,又是一派掌门之后,却仍怕高攀不上。”
袁明丽又羞又急,辩道:“爹,我并非……女儿只是想……想再见他一面,仅,仅此而已。”
袁冲眉目转发肃,正颜道:“但不瞒你说,爹总隐隐觉得他有些古怪。当然他的人品,自震南山庄悬案看,根本毋须置疑。只是……他仿佛不像人间来的……”
袁明丽噘起嘴道:“爹又胡说了。”
袁冲又不放心道:“此事不可说与你三位师兄知道。你们自小玩到大,多少总有些感情,爹可不想他们难过。”
袁明丽不屑地道:“哼,他们还不知道么,我只当他们是哥哥。”
袁冲正欲说下去,忽然有弟子来报道:“师父,庐山派前裴聂六侠差人快马邀函,请师父您务必赏光往庐山一行,观摩改选掌门人大典。”
袁冲一愕,继而笑道:“聂六侠太是客气,你回复那差使,就说火云门小小门派,届时定当到达,观看这十八年不遇的武林盛会,以增眼境。”回头对女儿道:“你不是嫌成日呆在峰上无聊吗?随爹一齐去庐山罢,你能有幸见到众多成名已久的大侠。”
袁明丽痴痴出神,口中道:“不,我不去。”
袁冲知女儿心意,笑道:“还有不少人品俊雅的少年英才呀。”
袁明丽微微一怔,继而跺脚道:“爹,你怎地这样开女儿玩笑?……不过,他天性淡漠,未必会来。”目光中又流溢出失望之伤。
袁冲捋须长笑道:“震南山主悬案,水少侠一举成名天下知,自会有信函请他如期赴约的,嘿嘿,爹猜届时武林中的俊彦女侠必盼得睹其范,我的女儿可比她们都强!只是如若去得迟了,老夫的娇客只怕早给人夺走啦!”
袁明丽“呼”地站起,也不顾礼仪风范,急匆匆地跑回堂内,喊道:“柳妈!新做的那套衣裙呢?……”
待得行了两日,初四夜里在九江镇中客栈一宿,初五清晨,袁冲一行二十余人便至康王谷,那谷位于江西庐山西南麓,又名庐山垅,上有谷帘泉,自汉阳峰顶凌空而降,如落银河,被唐代品茶名家陆柯封为“天下第一泉”。沿途上山峦叠翠,河溪荡碧,青木摇雾,鸟啾环谷,令人赏心悦目,赞叹不已。袁明丽却在一路上放眼四顾,觅寻水一方的身影。此刻日头方才冲破残霞,山中已然似蚁群攒动,万头纵拥,熙熙攘攘,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加之多为粗犷豪杰,扯天呼地蜩螗沸羹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
直挤了近两个时辰,袁冲等人才挨上山头,通禀了姓名,将兵刃解下,领了位号,这才移向五老峰下的空旷席地。袁冲极目环观,见到当中一排极多的人群,身着各色袈裟,光顶醒目,不正是少林派众僧么?袁冲大喜,凑了上去,对领前一位慈眉善目,笑靥可鞠的老僧一揖道:“师父!”
那僧人正是少林主持衍允,他合什笑道:“阿弥托佛,袁施主,你非佛门中人,又自立门派,老衲仅授过你一套火云掌,又何须如此?”
袁冲恭敬道:“但徒儿一直以火云门为少林旁支,要坐在少林一侧,望师父成全。”
衍允微微一笑,对身侧一僧道:“至奇,你识得这位师兄罢?”
袁冲一愣,抬头细瞧,竟是毕世奇,他已然剃度,面容比之过去已显苍老憔悴,却多了一丝凛然之气。袁冲惊喜道:“毕庄主,你拜入师父门下了?”
毕世奇沉稳地道:“袁师兄,贫僧法号至奇,已遁入空门,与尘无触,‘毕庄主’三字,已付诸昨日流水,万不可再如此相称的了。”
袁明丽香汗淋漓,不由道:“爹,快找个位子坐下吧,好热呀。”
袁冲反道:“怎地这样没大没小,,快叫师祖,师叔!”袁丽一吐舌头,一一行礼。
衍允笑道:“好乖巧的孩子,冲儿便坐在这儿罢。”他本不想如此,怕他人有诬少林拉帮结党之言,但瞧着袁明丽虽未成年,已然华容绝世,正好可习练众弟子的定力,以增佛法修为,便同意了。他又向袁冲介绍道,此次庐山派典礼规模极是浩大华盛,单佛家便百禅、律、密三大宗支,另有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净土宗,三阶教,合称佛家九派。除禅支少林派人数为最多外,那律宗也是弟子众旺,一百年前有吴兴人道宣,十六岁出家,于终南山巅开创律宗一派,人称“律佛”,乃当时的第一高手。次之便是法相宗,俨然是那六宗的首领,相传至天竺取经,并在戒日王无遮大会上一举成名的三藏法师收有四大弟子:神昉、嘉尚、普光、窥基,而法相宗便是窥基所创,后传至东洋时更为兴盛,故此弟子中大多竟是倭奴国、新罗国人氏。东林寺虽乃佛家,却属庐山之辖,是以不在这里设座。
袁冲乃向四方眺望,见人群浩若烟海,不下六七千人。主要是少林、巫山、太行、长白、祁连、武夷、天山阴山、六盘加之庐山本门共十大门派,另有丐帮、南岳衡山、杭州震南山庄、自己的火云门等大大小小八十余个门派。铁骑帮实为西域第一大帮,但名为帮派实为强盗,自是不会来,至于汉帮海盗跟杀手组织暗黑杀旗就更不用说,而景教作为外来秘密教派,为朝廷所不喜,也不便抛头露面。庐山本门以聂灵哲、宋师渊为尊,亦是东道主,还有六名平辈师弟,另有东林寺主持华叶大师,简寂观观主陈茶道长、白鹿洞洞主耿中藏、翰林大学士李白,那彭云峦素与众人交恶,可此次大会人数极众,自己也没地方可躲,加之思念祁连派中的女儿,也率何其方等人代表锦绣谷出谷。巫山派甘凌客被囚,韩铁河权势剧增,已成掌门,太行自不必说,张谦成为掌门,天山自朗冰一死,由其师弟步行接任掌门。长白派为鹿玄奇、武夷派为韩碧露、阴山为高红树、六盘仍为水宗沛所治。京兆大侠李泌身在朝野,无暇抽身,南岳衡山由掌门季若离率众赶来。震南帮帮主为洛丰,山庄庄主则为毕钰,丐帮帮主为骆平阳。另外,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行走的山林隐逸此时也纷纷现身。
忽听群响皆止,静若寥夜。但见宋师渊黄衫飘逸,信步崖端,朗声道:“各位武林同道赏脸降临,敝派至感光宠。群豪毕集,洵是盛会,乃武林百年不遇之大事也。敝派‘沉碧’乃并世无对之奇剑,古往今来,名剑无数:轩辕夏禹,太过权道;湛泸虽强,黑拙无锋;赤霄斩蛇、太也幻虚;泰阿楚铸,于国不吉;龙渊赠渔,实有辱侮;莫邪投炉,空余徒悲;干将孤鸣,思之穷伤;龙泉绝利,不久化空;青釭骁勇,染血成碧;鱼肠伴鹰,断刺阴险;吴钩邀月,其毒可憎;纯钧名品,只配珍藏;承影无形,止在优美;巨阙尝胆,越王好戮,与‘沉碧’相较,皆有所拙。此虽敝派师祖李十二娘传下至宝,庐山派却未敢自专,恭请众望,齐来评赏。”李白听此稚拗之文,付之蔑然一笑。
聂灵哲轻咳一声,扬声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开始吧。”似乎意指宋师渊所言太不实际,众人方待笑出,只觉声音沉厚,于山谷间传荡不息,足见内力之雄,纷纷敛起笑意,心下皆想:庐山创派四十余载,果真名非幸致,誉下无虚,聂灵哲排至第六,武功尚且如此,昔年庐山五老甚至“武林四极”之一的羡仙遥更是神鬼难测了。
宋师渊由两名弟子脱去长衫,内穿一件紧身水衣,接过一柄轻薄铁剑,深深长吸一口气,暗调内息,便欲纵身跃下。陡然听一人喝道:“宋大侠且慢!”
宋师渊及在场数千人皆是一愕。但见一极高的白面男子道:“宋大侠,在下曾听人言道,谭下‘沉碧’?能取之者,不论是否庐山本派弟子,皆可接任掌门。未知贵派有无此规矩?”
宋师渊轻轻一笑道:“不错,前任掌门童师伯确曾立此规矩,其余四老也都赞同。”
那人道:“如此说来,外人也可与宋大侠一较夺剑之技了?在场数千人,未必宋大侠武功为冠罢?“宋师渊长笑道:“兄台见笑了,宋某便在庐山也是平平,何况天下之大,胜过宋某的大有人在。兄台如此询问,想必武功定是很高了?“那人冷冷针锋相对道:“难道胜过阁下,须得很高的武功么?”
此言一出,五老峰上下凛动,场内剑拔弩张之气锵然若鸣。宋师渊何等修养,毫不动气,缓缓道:“未请教这位朋友上下?“那人极其傲慢道:“不敢,区区胡翁。”众人一阵大哗,胡翁无门无派,有号唤作“半柱香”,缘于败在他手中的拳师无一过招超过半柱香,此人掌下败将虽多为庸手,却也有非乏乏之辈者。胡翁在江浙一带,亦算颇有名气。
宋师渊笑道:“原来是胡兄,听胡兄言下之意,莫非有心要坐庐山掌门之位?”
胡翁亦笑道:“我武功不行,况且打赢你便能做掌门么?那么天下英雄岂非都成了太上掌门、太太上掌门了?”
宋师渊恼他出言太过屖利,道:“既是如此,请胡兄赐招。不知是胡兄屈尊上来呢,还是宋某下来?”
胡翁讪笑道:“宋大侠终究还是要下来的,我瞧还是你下来的好。”
宋师渊面色一沉,仗剑拔身,轻足点地,已然飘下峰来,几下免飞凫举,脚触有质之处立时收弹,远远看去,仿似自天而降,虽比昔日独狐舞下崖时显粗糙得多,却也耐看,群雄掌声雷动,喝采不绝。胡翁眉捎一挑,似亦有所动,随即付之冷笑。却不知宋师渊在七日之前习练师父霍星轮授予的“采纯功”已然大成,武功较之与独狐舞较技之时大有所长,实要比甘凌客、杜长空更胜一筹。
胡翁冷笑道:“宋大侠下崖功夫甚是了得,怕是经常习练罢?若在下不出面,等会儿宋大侠事败下崖,恐会少了适才这番闲雅洒傲罢?”
宋师渊修养再好也不堪再忍,怫然作色道:“胡兄如若再不动手,只有口舌功夫高明的话,宋某也只好认输了。“胡翁沉声道:“有僭了!”言罢报拳击出,拳直半途,骈起食中双指,骤抢取宋师渊双目。宋师渊微笑腾来挪去,守多攻少,胡翁却一招也递不到他衣襟边儿。胡翁心下焦怒,连连踏近,左腿起处,右腿乘势连翻,竟在空中环转三圈,众人见他虽狂妄,却真还有几分硬本事,不禁哄然叫好,岂料每一脚夹风带到时,都被宋师渊轻拈花叶般手法逐一拨开,最后一拨似使上了力,胡翁竟极不自然地一扭,才摆脱重重落地的尴尬,适才众人叫好此时仿佛成了为宋师渊喝采一般。
胡翁大怒之下,拳脚使阔,大开大阖,凌厉无俦,宋师渊感到迎风一股激势,倒也不可小觑,运起采纯功,周身气流神盈,衣襟狂舞,胡翁亦奋尽平生之力,暴雨狂风,二人重重对击,发出“砰砰”闷响。本来高手对敌,绝无此般笨拙过招的道理,只是宋师渊恼他适才屡番羞辱自己,故意借此机会倾泻至阳至猛的“采纯功”内力,贯伤胡翁心脉,外人一见,不知个中奥妙还以为宋师渊雄心抖起,想要以硬对硬。然而胡翁却已为此内力所伤,只是为保颜面,仍不动声色,退开三步,俯身喘息。
宋师渊微笑昂然,胜负实早已分明。胡翁不堪折辱,起身叫道:“着镖!”手一扬,两件物事飞起,寒芒耀出,捷若电舞,倏然啸至。宋师渊似右手动了动,也是射出两物,四物相交,顿时打哑。胡翁不待对手有暇,双手如变八臂,急速转动每变动一个方位,就有物射出,宋师渊颔首鹤立,脚下不动,却也不住射物,按说发射暗器,若然脚下不走乾坤八卦方位,实难命准,可偏偏胡翁的镖每每击到半空,都无一能顺利中敌,便被打落。
几轮过后,胡翁心力憔悴,毫无斗志,垂头低目。宋师渊笑道:“胡兄好身手,更好阔气,若非不舍得打,只怕在下也要吃亏的。”众人目力湛然者已然发现,胡翁射出的是铜板,而近处有人俯身拾起,见竟是古秦铸币,而宋师渊的不过是一枚衣服上的寻常钮扣,比铜板小而轻,若非有高深内力,又怎能击落铜板?
宋师渊这才朗声道:“众位英雄,宋某狂妄,斗胆在入谭取剑之前,先行请问,还有谁欲与宋某一决高下?”
一时间场内鸦雀无声,唯有太行派张谦微微冷哼一声,宋师渊虽也听见,却仍报之以微笑。宋师渊连问三次,见无人作答,方欲登峰下潭,却听一人道:“宋大侠,我武功不行,但比赛游泳的话,似乎难断鹿死谁手。”
宋师渊侧目一睨,见是四川盐帮帮主姜禹冶,此人原是舟山渔家子弟,专以深海采珠为业,下水取物最是拿手,自己一代成名侠客,总不能对他水底偷袭,况且他早先声其武功不如自己。但宋师渊城府极深,当下道:“姜兄既有此雅意,宋某愿与姜兄打个赌,瞧谁先取到‘沉碧’。”
姜禹冶道:“在下先行说明,只是下水取剑,若然在水中撕打较量,那在下可没这份本事。”
宋师渊笑道:“你堂堂四川盐帮之主,分管天下三大盐仓之一,因何会对庐山掌门一位如此好兴致?嘿嘿,不打便不打,但若姜兄以为“沉碧”似珍珠贝壳那般容易拔出,只怕宋某就真要认赌服输了。”
姜禹冶究与胡翁不同,殊无不敬之意,肃然道:“请!”他一抖外袍,内中竟也是水衣,只是色泽与宋师渊不同,看来是早有准备。
宋师渊见此,笑声道:“姜兄看来是志在必得了?恭敬不如从命,来此是客,客人先请。”
姜禹冶轻轻自信笑笑,足下一蹬,身体在空中旋转出极优美的动作,“扑通”一声坠入潭底,溅起的水花涂沫着苍朗雄秀的峻崖,带出阵阵频翻掠飞的悲啸鸟泣,甚是瑰华丽。宋师渊武功虽高,却学不来他这一套身法,便用力拔起,高高跃下,调屏内息,冲入潭中,松风如涛,水气清爽,但即便特地选在盛夏之时,碧水寒潭中的阴冷萧艳之气仍令宋师渊生生打了个寒噤。姜禹冶内功不佳,水性却高明,只是他也没有料到,潭中之水刺髓钻心,自己长年在长江一带,温高地炎,浑不似此处竟尔有裂肌之痛。
宋师渊于水中睁开眼睛,选取方向,朝一处明朗石洞游去。姜禹冶鲤鱼纵身,四肢大幅起落,赶超在宋师渊前面。虽是说好不在水中动武,但江湖险恶,人心鬼蜮惟危,姜禹冶不得已,游戈几下便扭头去瞧,宋师渊却不疾不缓,实是为蓄足精功,好拔出“沉碧”。姜禹冶见他在己身后几尺之远,又有重水相隔,便是神仙也不能发功伤己,是以放心,竭奋毕生之力,终于游进洞中。
方欲细看,却为一身影着实吓了一跳。四周别有洞天,繁花簇锦,水青丰茂,怪石嶙兀,却都未及一处巨石之间,正牢牢插着一柄通体碧绿,长未逾半尺的剑,而剑柄旁却有一架红木古筝,古筝之侧,威坐着一个老人,须发纯银,肌肤乳凝,丰神星眉,芳兰冲夷。见到他后,那老人似也微微一惊,道:“你是谁?不是本派的人罢?”
姜禹冶知他是前辈侠辈侠隐,不敢有怠,只得道:“晚辈长江井盐帮姜禹冶,不自量力,前来试取‘沉碧’。前辈……”
那老者轻轻道:“潭中没有天龙,只有老夫。姜先生要取‘沉碧’,试问为何?”
姜禹冶涩然道:“前辈难道不知,贵派前辈童天平曾立此规矩,凡取上‘沉碧’者便为庐山掌门么?晚辈只妄想登上掌门之座,从未有贪觊宝剑之心。”
此时,宋师渊已进入洞穴,与姜禹冶一样先兀自诧然一番,见到那老者,竟似受雷殛,伏身拜倒道:师伯!羡师伯!弟子莫不是花了眼么?……您尚在人间……羡师伯……”
那人正是羡仙遥,他见宋师渊,只是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早为人所败,连这儿都到不了呢。”
宋师渊诚惶诚恐道:“弟子决不敢有负师伯的重望。”
姜禹冶听闻昌昔年“武林四极”之一的乐仙羡仙遥,忙不迭复礼道:“未识前辈泰山,望恕不敬之罪。”
羡仙遥道:“没用的活就留在嘴里吧。你们要做掌门,得先拔出这柄‘沉碧’,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姜禹治不由有些颓丧,走到巨岩旁侧,伸手抚着剑柄,沮然道:“难道这把剑就这样难拔?”手中已运上内力,却觉有些异样,不由复而松撤。
羡仙遥在一边笑道:“拔倒不难,难的是你未必有空去拔。”
姜禹冶一愕,奇道:“为何?”
羡仙遥大袖一挥,坐到琴旁,中指无名指已各拈起一根弦。姜禹冶与宋师渊面面相觑,已然明了,要拔出此剑,先得通过这位不世高人的阻挠。两人均知羡仙遥名下无虚,武功登堂入室,可谓绝极,尤以琴乐为其毕生心血之所寄,轻轻一根弦中运上极强内力,激弹而出,可伤人于无形,一时间二人皆踌躇不决。
羡仙遥笑道:“师渊,外人没这个勇气也就罢了,你身为本派弟子,竟也心怯了么?胆小怕事之人,又怎能负起庐山一派的扛鼎之荷?”
宋师渊忆起聂灵哲曾欲弹的曲乐,判定必是羡仙遥所喜好的,于是决意先行进攻,抖出佩剑,疾风刺向羡仙遥,观他年老枯瘦,且是自己师伯,半途似有几分犹迟,羡仙遥何等目力,早已辨察,叫道:“来吧,不必留情!”
宋师渊吃了定心丸,挺剑便刺,羡仙遥不躲不倚,手指舞晃,激弹而射。宋师渊只觉一股急流力道迅猛无俦地呼啸而来,破空之音大作,无暇多想,向外疾闪,那气流直击洞外水中,裂帛之声不绝于耳。宋师渊愈加小心脚下灵点方位,决不在一处呆耽太久,一时残影捷象,四下掠浮。羡仙遥又拈动弦。宋师渊听过聂灵哲的曲奏,他记性、悟性皆是奇高,总能抢先一步,算准羡仙遥的下一步动向,并估算每至重音时定有一次猛攻。果不其然,羡仙遥的弹射真为他避过多次,正值得意之际,羡仙遥一声冷笑,曲风抖变,起初本似月白风清,水平天远,此时已然若雨落秋塘,雹击夏荷,新莺出谷,乳雁归巢,曹溪潜流,娓娓轻言。宋师渊觉不尽受用,又突感已中曲诱,刚待惊醒,那曲又如浪头珠溅,玉碎宫中,春波乍破,一转幽咽,魂牵氤氲,无尽伤沉,那边姜禹冶早已抵受不住如此琴音,捂住双耳在地上辗转滚动,痛楚不已。宋师渊只想避其锋锐,绕到背后,却闻琴音已大是高亢,情怀激涌,繁弦急管,笙謦同音,玉楼赴召,便仿佛月色渗黯,巨飙顿作,湖水鼓浪,飞鱼腾跃,冰山化融,临深履薄,风樯马阵,金戈齐鸣,千层狂澜决溃,万面磬鼓噪响,轰然天地惊雷,风云为之逊色……
宋师渊本以为自己是本派弟子,师伯会手下留情,怎料如此急攻之下,任谁亦不能突破此关去取剑,姜禹冶却已悄然塞了些泥巴进耳,而后不动声响地在地面上照滚不误,缓缓接近那巨岩。羡仙遥眼明手速,弦中蓄动,骤然暴出,姜禹冶只觉胸口一疼,“膻中”已为点中,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宋师渊已再也受不了琴音之扰了,拉过长剑近须,便欲自决。突地琴乐陡止,羡仙遥长叹一声,问道:“师渊,难道再无人能取这‘沉碧’了么?”
宋师渊脸色阵红阵白,连连道:“羡师伯……弟子愚钝,有负您老人家重望……”
羡仙遥打断道:“我并没有指望过你,从来没有。昔年我和两位师兄、两位师弟商宜,我们庐山欠人家太多,只盼他也有了后人,能来坐这庐山掌门之位,以弥补……你师祖婆婆犯下的错过。”
宋师渊一阵讶谔之后,羞恼和恨嫉之意涌上喉头,面色瘟紫,起身便走。
羡仙遥喝道:“去哪儿?”
宋师渊头也不回地道:“羡师伯既早已有选,何必要弟子出演这场戏?弟子只过是个摆设,有何面目再在庐山呆下去?”
羡仙遥亦觉太过不妥,疾然道:“师渊,你也不用灰心丧气,你拿了这柄‘沉碧’剑,带这位姜先生上去罢。既然那人已然无后,你资质也算不错,便做了这掌门罢。只是出去之后,莫要把我的事说出来。”
宋师渊见他似乎在施舍怜悯自己,愈转羞怒,冷笑道:“羡师伯既在人世,要我这般无用之辈却又作甚?”又走到姜禹冶身旁,解了他的穴道,说:“你水里功夫这么好,不如自己游上去罢?若嫌从这儿出去太丢脸,这水沿那边可通后山,悄悄离开罢。”言罢提起自己的剑,游出洞去。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吵嚷着要下去瞧瞧,但见宋师渊探头露出水面,庐山派都是一阵欢呼。宋师渊尴尬异常,爬上岸来,众人却见他除了自身所佩宝剑以外,并无他物,心下皆是奇惑。宋师渊见盐帮帮众群情填膺,便道:“盐帮众兄弟,姜帮主托我捎个信儿,说他在后山等你们。”群雄一阵哄然大笑,盐帮弟子个个面上无光,又羞又恨,默默地离开。
宋师渊颓然道:“宋某惭愧,有负众望。本派掌门已然有人可担。”
太行派前站起一俊朗青年,正是张谦,在迫害游牧时他便与宋师渊相识,只听他道:“敢问宋大侠,是何人能超过宋大侠,揽取掌门之座?”群雄亦高声嚷道:“就是,谁呀?”
宋师渊又想到羡仙遥不允自己公开,面呈隐忧之色,道:“此乃敝派之秘,不可外传。请众位英雄同道在此用过午膳,早早下山去罢。”
有人当下喊道:“说什么呢?大家伙儿说说,他庐山派这不是在耍咱们玩儿吗?”众人群情激涌,纷纷说是。
宋师渊心慌意乱道:“即是如此,谁爱下去取剑便请自便!”
话音甫毕,已有各小派帮会的头目及各派好手二十多人纷纷跃起,要入潭抢剑,唯有八大宗派未有人动。张谦方待起身,却又思忖道:“何不待得众人杀他个痛快,我再上去坐收渔利?”当下又岿然入座。
霎时间众人斗在一起,沙尘滚翻,险恶异常。忽地只听一声暴响,水面似炸开了一处大洞,旋风般震得潭浪粉溅,但见一素衣老者手持古琴,纤指飞舞,无形波动,将近处七八人尽皆震出,群雄大惊莫名,其中有长白派鹿玄奇道长一眼识出,大喊道:“羡仙遥?”此三字宛若晴空雷雳,全场数千人竟哑然无语,只顿须臾,聂灵哲便拜道:“三师兄!”随即庐山派四百弟子齐齐跪下,拜道:“弟子参见羡师伯(太师伯)!”心中僾见忾闻,感慨万分。
羡仙遥须发飘飘,风华酝藉,遥望而清风宛在,近观而光彩射目,傲然道:“如有哪位英雄,能在老夫琴下走满五十招,‘沉碧’自当任凭取出,掌门席座双手奉送!”
众豪杰见他只拈弦发力,便将众人击倒,这份本事在场,哪怕纵观天下也未有第二人及之。便是各大派掌门中武功较强的韩碧露、衍允及鹿玄奇亦不由恍然惊叹。此时在座之人以“蓝水母”韩碧露武功为最高,但她生性阴狯,怕比己次之的衍允等人占了便宜,当下亦不动声色,静观发展之势。
羡仙遥顿感失望,以为众人将自己之意误解为威胁搦战,又缓声道:“老夫决不食言。”他又扫视了全场一番,众人皆不敢与他交目。他又道:“哪位英雄愿意小试身手?衍允大师是得道高僧,又是少林住持,精研佛学,生性恬淡,自是不便出手。武夷派韩掌门呢?你师兄慕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咱们也算平辈,何不一试?”
韩碧露知包括自己的在场众人皆只为能得庐山“沉碧”、“紫影锋”以及从未面世的第三宝,对掌门之位并无兴趣,只是非掌门而不能有人得此三宝,当下冷哼一声,不予回答。而身旁大弟子“武夷仙子”莫悠然盈盈起身,娇声道:“我师父乃堂堂武夷一派之主,你庐山派掌门之位又不比我们大些,有什么好稀罕的?”众人齐望过去,见她妙目流韵,风致嫣然,不由动容。然而大多数人都往更漂亮的袁明丽那边瞧,而她坐在衍允大师身旁,由此可见衍允大师受到群雄仰望亦并非全是他本人的魅力所至。而谷幽怜本实不逊于袁明丽,只是近目孤寂惟悴,常常哭泣,面容有些微黄瘦孱。
众人皆慑于羡仙遥的不世奇功,不敢上去自敢其辱,教天下英雄看自己的笑话。然而却闻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婉约动听,只见一妙龄少女黄纱舞逸,顷刻便至,清丽秀雅,容色极美。虽未及袁明丽和谷幽怜,却有一种潇俗洒尘之气韵,真似极了天上仙子。那女子在群雄愕然的神情中足尖拈落,飞鸿踏雪,如絮搦风,已然到了崖端,众豪无不失色动容,光凭这一手轻身功夫,她的本领已决不在宋师渊之下。
羡仙遥爱才心重,一阵惊喜过后,又不禁为她是女子而叹息,只道:“姑娘是来取‘沉碧’剑的么?”
那少女笑道:“那倒不是,小女子来此仅想问某人一个问题。”言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哪位是祁连派的彭采玉?”此句一出,彭云峦、陆云农皆是惊讶非常。
陆云农起身道:“敢问姑娘闺名?”
那少女笑道:“小女柳因梦。”
陆云农却实在想不起有哪位少年女侠叫这个名字,便又问道:“敢问柳姑娘师承何派?”
柳因禁区道:“小女子久居华山,无门无派。这位先生是何人,怎地总来问我?”
陆云农道:“在下正是祁连派掌门陆云农。”
柳因梦毫不客气道:“我要找的是贵派的彭采玉,又不是你。贵派有这么个人吧?”
陆云农心下恚忿,面上仍和笑道:“彭采玉确是我门中女弟子,未知姑娘找她-----”
柳因梦打断道:“让她出来。”
陆云农极为不悦,怫然道:“姑娘莫要太过火了。彭采玉是我派弟子,她出不出来难道由你决定不成?她武功浅薄,故而老夫没有带她出来。”
柳因梦一听,五陵怒起,直视陆云农。陆云农毫不回讳他的目光,只倔傲道:“姑娘是受何人驱使,来找本派的麻烦?”
柳因梦自腰间解下一条乌金丝与干神蛛丝制成的软鞭,自顾自地道:“陆掌门既说她不在此,即是说她在祁连山上了?”
陆云农冷笑数声,厉叱道:“我何必要说与你知?”
柳因梦骤然暴出软鞭,竟似水中黄鳝,迅灵轻逸,又柔到了极处。陆云农受此突变袭虽是猝不及防,可毕竟乃一代宗师,反应奇捷,飞鸟惊蛇,向外疾拔。柳因梦长鞭抖处,已然抵背扼喉,企令陆云农羝羊触蕃。陆云农陡然吃惊不小,使出八成力道,拳脚如电,奔放险恶。柳因梦感到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饱含真力,自己招术虽妙却无沉厚内功相佐,只得且暂跃出,以长鞭优势远处攻敌,婀娜如削弱柳,耸拔若袅长松,婆娑而飞舞凤,宛转而起蟠龙,奇招难穷,其类多容,一时看得众人目瞠舌挢。陆云农久攻不下,反受其迫,心中狂躁不已,招式一变,以柔对柔,力若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浑然泻出,柳因梦知自己并非他对手,身形愈加飘幻,以灵取优。一时间只见一黄一青两影重叠交错,鸾翔凤翥,惊鸿奋鹤,鲸鲵沂波,鲛鳄冲道,实是一场美到极致的搏战。张谦心下骇然,知自己虽被称为当今武林侠士中的翘楚之才,亦不能在大派掌门手底下走数十招仍丝毫不显败象。
蓦地一道疾气射出,柳因梦长鞭受力,向外挫出,陆云农见鞭走势怪异,也向后飘回。但见羡仙遥斜指凝然道:“柳姑娘且住。你与陆掌门若有恩怨,请在庐山外解决。”
柳因梦不敢在大家面前布鼓雷门,爽快道:“好啊!”转而对陆云农道:“老陆,还有气儿罢,走罢?”群雄见柳因梦清纯美雅,武功又翩跹若仙,讲话却如此戏谑大咧,不禁哄然大笑。
羡仙遥伸手道:“柳姑娘,老夫有一疑问想要求教。”
柳因梦笑道:“前辈先莫讲,让晚辈来猜一猜。”
羡仙遥高兴道:“姑娘请说。”
柳因梦竟道:“前辈定然是要问晚辈为何长得这样漂亮,武功又这么高,口才还这般好吧?”群雄一愕少顷,全场爆笑不绝,一浪高过一浪,久未平息,连庐山派弟子戒规本严都不禁大笑。羡仙遥年近七十,心若空明,丝毫不觉此言太也无礼张妄,却也不由莞尔道:“姑娘果然不凡。”
唯有袁明丽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似乎总觉这位柳姑娘行事与口吻像极了水一方,不由起身喊道:“柳姑娘,你可识得水一方?”
袁冲没料女儿如此不顾礼节,面上泛红,低声怒道:“蠢丫头,快给我坐下!”
柳因梦听到“水一方”三字,亦是周身震动,转头看处,见袁明丽如描如画,尽态极妍,又听她说起“水一方”,神态亲密焦虑,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心中不由一阵轻妒,又觉相形见惭,扬首道:“姑娘认识我水师兄?”
袁明丽一听大喜,眉开眼笑,更增风致,叫道:“原来你是水大哥的同门师妹!怪不得小妹觉得姐姐很是亲切。水大哥现下在何处?他没有跟姐姐你一起来吗?”
柳因梦听她“水大哥”这般称呼,心下更是不悦,道:“这位姑娘和水师兄很熟么?师兄可从未跟我提起你。”
袁明丽不以为意,解释道:“我们是在两个月前才认识的,柳姐姐自然不知。水大哥也从没提到他有个师妹,是以方才小妹还未认出你来。”
柳因梦并不知她心直口快,只觉她话里带刺,冷哼一声,便不作答。此番下山,实因罗公远离别之前曾先悄然告知柳因梦要报张良娣灭门之仇,须找寻一名叫彭采玉的女子,届时一切真相大白。然而她更希望下山能快些找寻到水一方,不意也是沓沓无讯。
羡仙遥道:“姑娘师承何派,可否明示?”
柳因梦奇道:“前辈年纪真的太大了,是耳力不佳还是记性不好?晚辈方才已说过:久居华山,无门无派。”
羡仙遥笑道:“那姑娘又如何有个师兄?”
柳因梦哑然,但久受其师所染,应变奇速,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的私下的称呼,跟‘哥哥’、‘情郎’、‘表妹’一样。这回懂了罢?”
众人又一阵哄笑。却听有人一阵冷笑,虽夹杂在数千人笑声之中,仍听理清清楚楚:“好一对姐妹,这般不要脸的野话也能当众说出,当真是名门之后!”这声音咬字极平,诡异无比。
柳因梦对父亲柳奇及恩师罗公运极其崇敬,一听有人辱及,亦不由勃然作色,冷然道:“是哪位朋友说的,敢说还不敢认么?”
却见一人自场外缓步走出,身未至,声已先至,三十四五岁,怪发密髯,着青中带黄的曲霉色长缎袍,上缀染小樱花的草片,内着黑草缝缀的直裰,挎着一柄以赤铜为饰藤缠着的东洋刀。群雄一见是个倭人,心中顿生轻意。那倭人忽地起身而上,几下起落已至全场中央,虽未有柳因梦那般仙逸身法,其速之快却委实有过之。柳因梦见是一倭人,也不由诧异道:“你是------”
那倭人道:“乐浪海纪州名草郡高雄村,干蜘蛛族武士阿阇梨三景时,前来索要中土名剑‘沉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继而众豪杰骂道:“东洋倭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拿剑?”“滚回倭国去!”“矮豆子,给你剑你能拿得动么?”“你小子果真是土蜘蛛族的!”
阿阇梨三景时冷冷一笑,缓缓拔出一把刀(日本人称刀为剑),银光频闪,耀目胜日,上有“草薙”二字。别人还不觉怎么,羡仙遥却是耸然动容,他阅历极富,知此刀来历。日本古时有名的素戋鸣尊临出云国簸川上游之时,国土守护神脚摩乳与手摩乳生有一美丽女儿稻田姬,要送给每年都要吞食少女的大蟒吃掉,故而伤心哭泣。素戋鸣尊很是同情,将少女变为多齿木梳藏于发间,又造了美女雕像倒映在石槽里的酒中。大蟒误以为是真人,狂饮起来,醉卧在地。素戋鸣尊拔出十握剑斫碎大蟒之身,但八只尾中有一尾无论如何亦斩不断,原来其中竟藏一把宝剑。天照大神道:“此吾于高天原失落之剑。”天空中有丛云常现,故而又名天丛云剑。至景行天皇临朝第四十年之月,东夷阿伊努人叛乱,日本皇子武尊为骏河国贼寇所骗,立即要被烧死时,拔出天丛云剑,将一里之内的野草立时芟除净尽,又将火带入剑风,将贼寇悉数烧死。自此此剑声名大震,又名“草薙”,实是倭国第一神剑。但这毕竟是传说,真正的“草薙”并无人见过,是以羡仙遥始终犹惑不是。
阿阇梨倨傲道:“谁要阻在下取剑的,站出来刀上说话!”
登时群豪耸动,叫嚷不绝,已然跃出五六位成名侠客,各执长剑、铜棍、尖枪等兵刃。未待选出由谁对敌,阿阇梨挥刀起势,仅仅稍纵之间,滑过一道完美冷艳的骇人光华,六件兵刃,剑锋枪尖皆摧枯拉朽般折断,铜棍沉重结实,亦被砍出极大缺口,再也不能用了。而这一瞬,那六名中原豪杰竟丝毫未觉有何异变,此时方才震惊莫名。
此刻全场再无哗声,一片寂然,均感到“草薙”的阵阵寒意。在座之众不乏好手,能胜过他的大有人在,只是练拳掌内功或其他兵刃据多,绝少有使剑的高手,纵便有亦无能抗“草薙”之剑。阿阇梨道:“交出‘沉碧’!”
羡仙遥道:“要取‘沉碧’,先过老夫五十招!”
阿阇梨一阵冷笑道:“在我国,从未有如此年纪的老人,要我说,早早该埋了才是!”
羡仙遥听此狂言,亦不由发怒道:“好倭狗,老夫对你等番夷,本来手下决不容情!但你要与老夫交手,谅来不配!”
忽听一声大喝道:“此等矮番,何劳羡仙长动手,由在下打发他便是!”
众豪随羡仙遥目光所顾,见是六盘山的掌门水宗沛,他虽使剑,却两手空空自人群而出,大家不由心疑。却听不宗沛道:“水某不才,要胜这倭狗不难,但却没有绝世兵刃与倭刀相抗。”
羡仙遥淡淡笑道:“水掌门究竟要说什么?”
水宗沛拱手道:“水某厚颜,要借‘沉碧’一用,胜了倭狗,为我大唐中华争光。”
场内一阵大哗,袁明丽心想:“此人果真厚颜,嘴上说得喷蜜,却是为了‘沉碧’神剑。水大哥曾说此人是他儿子,照我瞧来,这等不肖儿子不认也罢。”
羡仙遥笑道:“不劳水掌门。此乃庐山地界,倭狗来犯,庐山自有自理之策。”他转而对聂灵哲道:“六师弟,你过来。”又提声喝道:“哪位英雄肯借剑一用?”
水宗沛方满面羞怒地退下,却见长白派掌门鹿玄奇解下佩剑掷出,道:“此剑虽非神兵,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刃,羡前辈请。”
聂灵哲不声不响地接过剑,默默地站到阿阇梨三景时的对面。众人皆忖思,此老者面容枯瘦孱弱,身形佝偻,一副无福病相,竟也敢来索战。阿阇梨怔了怔,他于中土武林之事甚通,狂笑道:“只听闻庐山有五老,童天平、钟神秀、羡仙遥、霍星轮、蔡奇峰,除了羡仙遥外都死光啦,却哪里又跑出个六师弟来?哈哈,庐山的老不死可真多,还有没有了,一齐站出来让我瞧瞧罢!嘿嘿,哈哈!”
他的“嘿嘿,哈哈”蓦地顿住,但见所有人皆定晴侧耳倾听,山谷之外,遥遥之处似也有人在“嘿嘿,哈哈”地狂笑,绵延不绝,柳因梦心中一喜:“师父到了!”却又立时觉出不对,罗幺远性情开朗,怎会发出如此凄长诡寒的绝望笑声,可若然不是师父,羡仙遥又在眼前,天下哪还能有第三人有如此神奥的奇功?
聂灵哲道:“倭狗先生,进招罢!”他生性拓傲油嘴,众人本该齐笑才对,可适才那阵相距千里之外的笑音,却似久阴不晴的天穹,罩浮着难以挥散的浓郁阴霾总在群雄耳畔回响。阿阇梨也因此有些心神不宁,心道:“方才那是人的笑声么?中土的鬼玩艺真多!快些打败这老家伙,取了‘沉碧’,尽早回家去!”当下凝心静志,又目如野狼便凶狠地瞪着聂灵哲,口中低低地嘶吼着。
聂灵哲自居长者身份,道:“来此是客,进招罢!”
阿阇梨大喝一声,如狼嗥虎啸,一道白芒倾斜而出。聂灵哲早已掂量手中宝剑,虽确是利器,但仍难敌倭国第一神兵,当下使开粘字诀,以柔式对抗倭人刀法中至刚至猛的无俦攻势,尽量不与其刀锋相触。阿阇梨的刀舞成一团雪花,疾卷而至,不让对手看清刀锋在何处,聂灵哲向后一弹,身子却冲前方斜了出去,长剑竟在那一刹搭上了“草薙”的刀背。阿阇梨一阵惊诧,没料这貌不惊人的糟老头子竟有如是艺业。那刀舞得更疾,便似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聂灵哲的宝剑缠裹了起来。聂灵哲知他要以奇速振音震裂己剑,方要抽回,却被那“草薙”拉了回来。见聂灵哲无计可施,阿阇梨心中大喜,攻势又急,谁知聂灵哲竟是卖下破绽,抖腕翻剑,放出“嗡嗡”之声,在对方刀风中小画了半圈,平搭在“草薙”背上,一边转了七八个来回,换了十数种招式,阿阇梨仍不能彻底甩掉聂灵哲宝剑粘势,不由大急。聂灵哲心中已无半点存滓拘囿,已忘乾净,凭意驭剑,实已至柔式剑术的巅峰。本来如此剑法加之厚重内功,阿阇梨已非敌手,但倭人武术中刀法以硬快为基,腕力及膂力奇强,猛地怪吼连连,加之“草薙”锋锐无匹,轰然裂响,聂灵哲宝剑已断,又为刀势带出的劲风所迫,连退了七八步,粗喘不已,庐山众弟子上前扶持,聂灵哲伸手示意并无大碍。而在那刀剑相交一瞬,聂灵哲已将浑雄内力运使出去,阿阇梨再死持兵刃不放,腕骨必断,只是还未得他放手,“草薙”已然脱手而出,插入几丈之外的岩地,铮铮鸣响不绝。
羡仙遥知虽聂灵哲实要超出阿阇梨一筹,无奈兵刃不利,只得认输,而自己却过早将话说满,此时又不能食言悔约再与他动手,可难不成便当着数千中土侠杰之面,眼巴巴任他取去“沉碧”不成?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不知所措。
便在此时,群雄又哗然,让开一条路,一队官兵突然出现,缓缓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太监,手持黄文,嗲声嗲气道:“李白何在?”众人本疑惑,武林大会,朝廷派人来干么,没料是来找这位酒诗齐名傲世的鬼才。但见庐山席座中,李白长衫洒逸,神色沉然道:“李某在此,公公何事?”
那太监道:“圣旨到,李白接旨!”李白随即跪下。那太监见众人皆不下跪,怪叫道:“造反吗?”却又不能耽误正事,立时宣读道:“永王作反一案,李白系被迫胁,死罪可减,责其长流夜郎,其余从逆者,皆斩立决,钦此!”
李白之所以隐居庐山,正是因永王璘明言叛乱,要己归顺,令他处于两难之地。而在几年之前,为陇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偏将的郭子仪因失火误事,被押赴正法,适逢李白经过,为其说情方才释罪。现今郭子仪感念昔日其救命之恩,不肯坐视,即上一表,略曰:“臣伏观原任词臣李白,昔蒙上皇之恩,不次擢用,乃竟辞荣退,斯其为人可知。今不幸为逆藩所逼。臣闻其始而却聘,继乃被劫;伪命屡加,坚意不受;身虽羁固,志不少降,而议者辄以叛人谋主目之,则亦过矣。臣请以百口,保其无他。待事平之后,倘不如臣所言,臣与百口,甘伏同法。”李白此刻已热泪滚滚,重重叩首,已渗微红,沉痛地颤声道:“李白------谢主隆恩------”
那太监冷然道:“那就劳驾李大人上路罢。”两名官差随即将一套头枷锁给李白带上。白鹿洞洞主耿中藏方待站起,已被华叶大师拉住,道:“这是李居士自己的选择,且随他去罢。”
李白拖着长长镣链,一路狂放悲歌,夹杂惨凄笑声,众雄只觉阴风飒飒,令人不寒而栗。
那宣旨太监走后,余下六十余名官兵却未见要走。内中出一校卫,朗声道:“张皇后有懿旨,听闻庐山派有名剑‘沉碧’,速速进贡宫内与哀家鉴赏。”
群豪本就对当朝国母张良娣心存忿恚,听此旨意,更是大怒不已,群情激愤。校卫怒喝道:“要造反吗?”群雄毫不示弱地反问道:“造反又怎样?杀了你这狗官!”纷纷站起,有数百人已然拔出兵刃,六十名官兵挺起长矛。阿阇梨叫道:“‘沉碧’是我的!”便要跃入潭内,羡仙遥身形一闪,挡道:“休想!”眼见势如统纩弩,一触即发,一场千人混战看来是无可避免了。
却忽听一阵凄厉入骨的邪恶笑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希望都已崩溃了,群雄大惊失色,适才那声音本在千里之外,却又如何少顷便至?正值犹疑不决之时,阿阇梨拔过“草薙”,便要入潭,却听破空声大作,仿佛有物来自天外,尚且远远未至,便能感受到那刺破时空撼动世界的锋利质感。阿阇梨无暇多想,将“草薙”一横,挡在身前,便要跃开。偏生此时那凌厉之物已然射至,疾卷而起的狂缘似平地刮动的一场飓风,吹得群雄睁不开眼,只听“啊——”一声灵魂陡然消逝的惨呼,那阿阇梨三景明竟已被那物深深钉入五老峰悬崖瀑布之内,白练般的银河洪涛迅速洗去了生命的血液,将潭中之水染得一片可怖之极的腥红。而那把号称倭国第一神器的“草薙”,已似被撕裂的白纸,寸寸裂断,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阿阇梨双目骤然暴凸,面色悚惧诧异之甚,像是决无法相信世上还能有击碎“草薙”之物。
群雄心中的震撼已无法形容,他们看到一条影子仿佛自强弩中暴射出的利箭,笔直得可怕,还未及看清,已然冲入大瀑布内,只听一声慑天裂地的鸣响,直若瀑布因受伤而痛楚地发出怒吼与惨叫,伴着阿阇梨血肉横飞的残肢断体,一柄将鲜血染紫且通体绛紫的长剑已然执在那人手里。最奇怪的是,那剑竟似从中折断了,连着剑锋及五分之一的前剑身都已不见。这是一柄断剑,竟也有如斯威力!可它又是怎么被斩断的呢?然而在场众豪却都不约而同地隐隐感觉到,这剑的锋利中,潜匿着这世上一切冤魂以及地狱里的死灵所有的仇恨。
大家又不禁瞧向那人的面孔——更是骇然生怖。那人一身干练紧衣,身披风氅,并无甚特别之处,只是脸上罩着一张白铁铸成的恶鬼脸谱,只露出他的眼睛、鼻孔和有限的唇部,不仅无法断定此人的年龄、相貌,甚至不知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羡仙遥一阵惊讶之后,缓缓地开了口,道:“‘紫影锋’的主人终于到了------”各路英雄一听“紫影锋”三字,更是悚诧无比。
羡仙遥又道:“阁下手中的断剑,可是唤作‘惊绝斩’?”
那人慢慢点了点头,却不回答。
羡仙遥续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终于开口了,道:“小姓宁,草字娶风。”又重复道:“宁娶风------我叫宁娶风!------”听声音只有十六七岁,可似乎徘徊在奈河桥畔,招唤着毁灭与病疫,在场之人任谁一生一世再如何腹笥丰富亦没有听过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带来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越了死亡所能达到的极限。
羡仙遥周身大震。昔年“武林四极”虽名扬天下,其实内心却皆深知,比之当年的那人,再无可及。那人叫宁娶风,久居极北富贵城,他的独门兵器是一柄被世人称作‘惊绝斩’的紫剑,打遍神州海外,绝世无对。他游历各方,天文地理,琴棋书画,诸子百家无所不通,但他天造傲骨,只肯与剑为伍,终生不娶,要娶便娶那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时代之风。后世之人称其为“武术之王”,却无一人不服,慕风楚一代至尊泰斗,更是将其奉若神明。然而却无人知晓,宁娶风一代武壬的背后,隐藏着一段悲怆的往事。
当年庐山派创派祖师李十二娘,嗜武成痴,乃一位巾帼英雄。她武功大成时只有二十七岁,而宁娶风虽亦过尔立之年,却是已名满天下。李十二娘找他比剑,他多次让步留手,李十二娘不由大怒,要他动真本事,最终一场大战,宁娶风故意以内力震断手中“惊绝斩”,显示出败在李十二娘“沉碧”剑下的假象。李十二娘早已芳心暗许,却不便开口,便要他将断裂的紫剑残锋送给自己。宁娶风智慧朗照又怎会不知其意,便将“紫影锋”作为定情之物赠于李十二娘。便在新婚前一日七月初一,宁娶风拿出一张藏宝图,给李十二娘看过后便又放了回去,李十二娘却故意道,马上便是夫妻了,因何不将它送了给我?宁娶风却一脸肃然,说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总有一层或多层虚幻的关系相连,皆不可信。李十二娘不悦。当晚大婚,宁娶风与宾客们畅饮入酣,李十二娘姑娘淘气,趁其酒醉将藏宝图挪到隐秘之处,胡闹够了后,引他去拿,怎料片刻间那图竟不翼而飞。李十二娘知是有贼趁火打劫,而自己却百口莫辨。
那图原来对宁娶风至关重要,图上敷了一层奇毒的解药,正是他的仇敌下毒暗害他的妹妹,使她得了一种慢性怪病,每年七月初五发作。在自己的逼迫下狡猾地交出这张图。而这张图对于其他人的意义来讲就不在于解药而在于宝藏了。饶是宁娶风一身无敌武功,却亦在力战群雄后方才保住此图,心中大石已落,以为妹妹中的是慢性毒,且在不远之处治疗,暂无大碍,先草草成婚再回去也赶得及,却没料被李十二娘弄丢。宁娶风拔起“沉碧”,横在李十二娘脖颈之上,要胁她交出宝图来。李十二娘硬说自己没拿,见他如此重物薄己,不由心酸,说你要杀更杀。宁娶风终是不忍,竭全身之力,将剑自崖顶掷入深潭,余力竟久久未衰,直□□潭底巨岩大半有余。待他再见到妹妹,已然死去,尸首被兀鹫啄食得惨不忍睹。宁娶风怒斥苍天,立誓有生之年,永不再娶。李十二娘未料自己闯下如此大祸,又悔又羞,便找来众弟子询问究是谁偷走了宝图。当时童、钟、霍、蔡四人生性刚烈,见师父竟怀疑自己,二话未说,纷纷挺剑自刎。羡仙遥虽本也想过与师兄弟同死,但庐山一派却无法保全,便以闭气龟息功诈死。他本来便是众弟子中悟性最高的一个,此时功力已与李十二娘相差无几,是因李十二娘悲愤之余,未能瞧出,也在随即而至的悔懊中自尽。羡仙遥虽还活着,却知自己决不可出任掌门,便守在潭底,匆匆三十余载过去了,他只希望能待宁娶风的后人或弟子前来,坐了掌门之座,以弥补这永远无法还清的代价,能令己派的忏悔之心得到安息。
羡仙遥念及此处,猛地回归现实,颤声道:“你是他的传人------?那他呢?他怎样了?”
那人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笑声,这笑声的寒意似乎连庄严的佛祖亦可嘲弄。他不疾不徐道:“他变成了我,变成我了!”
羡仙遥一颤,道:“你来此所为------何事?”
那人道:“我手中这把剑告诉我,杀它的仇人,在潭底呆着。”他的每一句话都诡异到了极点,全场皆是笼罩在这种无形的压抑之中。
羡仙遥几乎羞于用眼看他,只是浩叹一声,道:“孩子------既然你是他的传人,这庐山派的掌门之位,便由你来坐罢。”““不。”那人轻轻地笑着,充满了人们不可想象的神秘诀成分,“我的师父亲对我说,他庐山派不是喜欢宝藏么?徒儿,你若取得宝藏,便带他们进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这一句令群雄心驰神惊,却又不敢追问,羡仙遥见这句话效应极大,便道:“这般说来,你已找到宝藏了?”
那人恢复沉冷,不再言语。此时东首突地站出一人,正是六盘山掌门水宗沛,他笑嘻嘻地拱手道:“在下水宗沛,不敢请较小兄弟大名?”
那人冷冷道:“我叫宁娶风……!你聋了么?”
水宗沛笑容不减,道:“小兄弟……宁少侠你这话确是太悬了点儿,要让大家相信这话,恐怕并非易事吧?”
宁娶风淡淡道:“你是要帮我出主意么?”
水宗沛笑道:“小兄弟果然够聪明又爽快。宁少侠不如留下一手,好较大伙宾服。”
宁娶风指着瀑布中已被洗得洁白的倭人残躯断体,冰冷地反问道:“你看不见这个么?又聋又瞎……你快死了吧?……”
水宗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凝下心神道:“适才有些太快,水某未曾看清。”
宁娶风道:“那你过来看,过来看就看清了。”
水宗沛反倒退了一步道:“水某虽武功不济,见识也陋,却还有自知之明,在下这一点儿浅薄功夫又怎够宁少侠一试身手呢?”
宁娶风丝毫未表现出不耐烦,或任何明显的感情,只道:“那你说是谁?我时间不多,是谁?”他环视全场,凡是与他交目之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似乎已经为他所杀。
水宗沛方待要说是羡仙遥,这一手极其毒辣,他知此人势均力敌,一旦动上手,以其武功如此境界必定两败俱伤,届时自己可取渔利得到“沉碧”。谁料羡仙遥察颜之术甚是高明,已抢先一步道:“老夫是无论如何亦不能对宁少侠出手了。”
水宗沛心下一凛,暗度道:“你这老狐狸!”又赔着笑脸道:“譬如,譬如少林派衍允大师,长白派鹿云奇道长,武夷派韩碧露老夫人,皆是当今武林的顶儿尖儿,不如……”他的声音翟然顿住,只听宁娶风兀自笑了一阵,声音不大且极其自然,却被猎猎风声传到寂静场内的每一个角落。
宁娶风的笑嘎然而止,森然道:“谁叫衍允?谁叫鹿玄奇?韩……韩什么?站出来!”
这句话令群雄的心一度落入冰渊。衍允大师修养再好,亦不免动了凡气,起身合什道:“我佛亦难免作狮子吼,宁少侠休要妄动无明。老衲谨代表少林一派,前来讨教宁少侠的高招!“宁娶风的手再一次攒紧,那柄“惊绝斩”似也极富灵性地放射出灿胜日华的紫芒。
衍允步行缓行,已入中场,足代稳健沉浑,隆然有声,似乎千年古刹中的铜钟洪鸣,绵延雄猛,众人皆是一凛,知他武功虽不及韩碧露、独孤舞,但内力之深,实已达到至神入照的境界。衍允向宁娶风轻轻躬礼,道:“阿弥托佛,宁少侠方才那雷霆一击,实是老衲望尘难追的绝艺,但少林派七百余载的威名却也不容你来玷污。”
柳因梦冷冷笑道:“冲你出言无礼便叫玷污少林威名?衍允大师好大的面子哇。”
宁娶风向她瞥去一眼,柳因梦笑道:“小剑神,我买你赢,上啊!”宁娶风精光四射的眸子中忽地渗入一种彻骨的痛恨之色,仿佛眼前这个美貌少女其实是个丑陋不堪的怪物,其中充斥着的蔑视、不信任甚至恶心,都溢漫在他周遭浑钝的邪气之中。
远处的谷幽怜却莫不其妙地全身剧震,她似乎看到了某些熟悉之极的东西,却又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柳因梦因那倭人出言不逊,宁娶风出手将之杀了,心中大快朵颐,是以希望他胜,加之性情本豪,又与狂士罗公远相处多月,耳濡目染,极度厌恶那些拘束古拙的事物,故而对少林和尚并无好感。但适才宁娶风这一双眼,正像罗公远所言:“见过地狱的眼,”甚至是他本就来自地狱,心中也是害怕。
衍允又道:“宁少侠武功虽已可执武林之牛耳,杀性却盛,鲁莽冲动,如以我佛经……”
宁娶风硬生生打断道:“我要……动手了。”
衍允一凛,脚下立时扎稳。
宁娶风缓缓起剑,在空中划过弯月般的半个孤圆,那种凝重几似红日初升,磅礴恢宏。他直视衍允问道:“你……你准备好了么?”
衍允自居武林长尊耆辈,不屑先行动手,便道:“宁少侠先请进招罢。”
宁娶风脚下动开步伐,却并非持剑跃进刺击劈斫,而是如常人走路一般,一步步向衍允走去。衍允不由大是惊奇,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有“金刚伏魔神通”,此动极是难练,可凭对方出招及身形特点,选择回击的方法,在自己练成之前,少林曾出过叛徒一难,法相宗平辈中心宗辈又出心望,皆是“金刚伏魔神通”的好手。此时他本拟先自宁娶风的剑法中瞧出路数,而后再行攻击。怎料宁娶风的起势竟是如是诡异,一时一代大师得道高僧竟也有些慌惑之意,然而他何等佛学修为,这些杂念仅只一带而过,随即神定气闲,手中攥紧那根伏魔宝杖,凝力待发。
宁娶风已至身旁一逾一丈,蓦地狂吼一声一剑斩下。这彻天撼地的悲啸夹在具有强烈沉重感与锋锐质感的剑带起的御风中。天地都为之颤栗。衍允不料他上来便是如此的一击,自己若不以周身内力相抗,想绝难自保,当下身向后移,一根伏魔镔铁杖舞得滴水难漏,密不泄风。他本身内力极其厚重,可比韩碧露之流,此进以气御杖,产生一般强劲有力的环流,嗤嗤有声。宁娶风的剑已然撞下,衍允料他极有可能突然偏势变招,否则这样一击的结果必是以“惊绝斩”之利当截断伏魔杖,而自己的浑猛内力则源源急泻,“惊绝斩”倒飞出去,宁娶风虎口震裂甚至整条右臂骨骼尽碎,按宁娶风适才露出的那手掷剑功夫,他的招式虽属骇人,但很可能全凭侥幸的巧势及剑自身的锋利,就其年龄而言,再怎样厉害内力也是不如自己的,同时武功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会选择生死硬碰,而不寻巧变招?可宁娶风这一剑已半尺之近仍不改势,便是达摩老祖重生也救不了了。衍允又怒又惊,狠狠地迎上去。
竟无任何人想象的一声巨响,那伏魔杖已似豆腐般被轻易地削成两段,直至落地,才发动沉重音响。宁娶风持剑之手微颤刹那,便自不动,而衍允的右手虎口已渗出血渍。群雄见此,惊诧与悚惧之意更无可名状,衍允更是奇大于惧,自己六岁如练,浸纯正少林阳刚内力五十余载,可说除羡遥外再无一人比之更为深湛,而眼前这少年自身形、口音来辨都不到弱冠之年,内力却竟似永远无法耗尽一般,难道他的前生是一位武术圣人,这份内功是自前世带来的?衍允虽五蕴皆空,却仍有些不服,道:“宁施言,你这剑太过锋锐了……”
宁娶风竟点头道:“你要空手比试?”
衍允道:“正是。”他自忖有少林“金刚不坏体”神功一护身,首先对方不能伤了自己,而自己亦可有暇找寻对方的破绽与疏漏之处,再行攻伐,即便除不去这业障,也可教他受重伤。
宁娶风道:“我若赢了大师,少林派及其余八宗是否跟我去西域寻宝?”
衍允刚怕他不答应,便要出言相激,以其少年人的性子,武功又至此境,决无不狂不傲之理,怎料他竟忽这般问,沉吟半响,道:“老衲只是少林一派主持,其余八宗老衲无能为力,但老衲可以保证,如若宁少侠得胜,老衲定会率少林派西域。”
宁娶风道:“如此便好,大师进招罢。”
衍允的护体神功在进攻时便全无效力,又见对攻势极尽凌厉,恐一上来自己反落下风,一时犹豫不决。宁娶风见此,道:“那我先动手了。”
衍允未待“请”字出口,宁娶风已然身影飘出,正是“形飘云物外,影中鬼神惊”,几近毫发无憾,残像化作千信万个,片片狂舞飞散,无论场内群豪自各种角度去看,皆无法看清究竟真人在何处。韩碧露起初本以为这少年是边城雪,又觉性情与其大是不同,可见他一动手,只觉便是当年慕风楚亦未遑如是,比边城雪自是高明多了,而此时更是惊诧得无以复加,昔年她与铁骑帮女帮主独孤舞交过手,对她可与良驹同行半日的轻身功夫佩服之极,但此时眼前这少年的身法,只怕连金钱豹也给他追上了。羡仙遥本拟宁娶风的弟子纵然不凡,也难再抵其当年境界,然而此番看来,他再有不到十年,便可与宁娶风本人难分轩轾。
衍允习研佛法半百余载,定力修为可臻化界,大概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惶恐。“金刚不坏体”神功其实原理与一般铁布衫横练功夫大同小异,皆是预先已知对方要攻击自己的部位,方可凝气推功化解,否则人体乃血肉制成,又怎能抵御铜铁兵刃之利?此时宁娶风体内的诡异内功已然转旺,越行越急,每行一步,膨胀之极的真气便泻出一分,衍允只觉周遭充盈了这种刺鼻邪异的浑诡气息,大声喊道:“宁少侠,你轻功再高,只一味逃可胜不了!”
宁娶风猛地残像转实,竟与衍允近得可怕。衍允再也未及多想,运起“金刚伏魔神通”,双掌推出,向前厉送,这一击可谓有排江倒海,摇山震岳之势,便是羡仙遥陡遇此击,不闪不迎的话亦要轻者重伤,重者丧命。那宁娶风居然似泥鳅一般,在两掌所释出的宽猛洪流之中云诡波谲地屈侧,竟顺利地滑过,右脚自空中翻了一大圈,不偏不倚地落地。衍允虽惊,但早已想到自己这一击未必能伤他,灰心之余,道:“宁施主,依你轻功,只要往后无限制地避躲,老衲便永远也伤不了你。我俩的比武,直至现下连手都未碰过。”
宁娶风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指了指四周,道:“这四棵柳树为四角,算是界限,我若有越出界限半步之举,便把头砍下来给你当木鱼敲。”
衍允一愣,反问道:“哪四棵?”在宁娶风身前身后确共有四棵柳树,但总共不及两丈见方,想要跳支舞都困难,却又如何能比武?这般安排,确是极不利于轻功高的人,可在此狭小之处比武,便只能直打直踢,成了无规则的蛮力较量。衍允见他说得决绝,恐有必胜把握,但又想到自己的伏魔神通可在近处发挥最强威力,这般相距,定可看清对方来路,护体神功当可保住自己要害。忖及此处,便道:“好!老衲就跟你打这个赌!”
宁娶风向后退了退,道:“开始吧!”
衍允扎稳下盘,双掌气流盈沛,于周身各穴激荡奔回,其势颇为壮观,宁娶风瘦瘦的身躯在此奇风之下似有摇摇欲坠之感。但见衍允不再废话,先行踏出一步,立实之后,另一脚使的是普通少林长拳中的“斗转参横”,却足有千斤力道直压下来,后又暗含“伏虎拳”中的“虎尾春冰”。此等拳法乃少林入室弟子所学的基本功夫,虽少林上下人人皆会,但用者内力不同,威力自也迥异,在此狭隘之处,扎实稳健的实在拳法最是有效,平素可凭高妙轻功或身法闪避,此刻却实难行,真给扫上一记断然命不保矣。少林众弟子平日只跟随师兄习练此些拳法,作为住持非高深武功而不亲授,此刻见住持将这套再寻常不过的拳法施得这般了得,不由齐声喝采起来。
宁娶风两臂抖开,迎面一拳,衍允见这一拳的来势并非要击向自己的腿,心下一惊,方待拔起身子,那一拳已然送到。“砰砰”两声烈响,宁娶风的左肩衣衫哗啦啦尽数扫去,已然中招,骨裂之声入耳,而衍允被这一拳打得门牙掉了七八颗,鼻子歪向一边,血糊了一脸。众人一阵震愕之后又是大哗,他们哪是在比武,仿似两头绝望中的巨兽在以死相搏。
宁娶风脚下未顿,狂吼如魔,又冲了上去。衍允亦高啸起来。二人均潜运无上内力,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然而宁娶风的声音如他本人那般倔强,时时压住衍允的如来狮吼功。两人轰轰殴击在一起,尽不躲闪。宁娶风身上空门大露,被数度点中穴道,衍允却觉每触及他的身体都为一般厉傲穹苍的狂力硬生生顶回。而自己的胸腹连连中拳中脚,仿似一个市井之徒被无赖般的殴打痛揍了一顿那般。衍允几近接受不了,自己要求他放下神兵,又要他不许施展轻功,却还被他打成这样,如若没有这些个苛刻的条件自己早就输得一败涂地,根本再没脸见人了。他的金刚伏魔神道几经转运,却总被压制在宁娶风的拳脚之下。
衍允退出一步,叫道:“等一下!”
宁娶风硬生生顿住,问道:“干什么?”
衍允奇怪而悚恐地问道:“你……你肩骨已碎,你难道不知?”
宁娶风点点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衍允愈发骇然道:“你……你不痛么?”
宁娶风扭曲地笑了笑,阴恻恻地道:“我经常骨折。时间长了便好了。”
衍允颤声道:“你……这是,是什么武功?你如此雄厚的内力,难道平日便是这样跟人动手的么?”
宁娶风一字一顿道:“跟人动手用的才是武功。我住得很远,在极北苦寒之地,与虎狼搏斗,什么招式也用不上。方才我跟你动手,是我平日与熊打架久了,形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当时……”他的话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我跟它面对面……它先动了手,它打我一下,我打它一下,总共……它拍了我六掌,我打了它六拳,最后一拳才把它打倒。我本不想杀它,只想大家扯平……可我饿,好饿啊……我待它倒地后跳过去,把它的喉管咬了好久才咬断……”众人听到他这番自言自语,顿觉自己的血液都凝成了冰渣。
衍允周身剧栗,他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承受巨熊六下开石裂岩的重掌而不死,人的生存之欲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大的魔障吗?他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你难道还会咬我?”
宁娶风道:“为了活下去,我会做任何事。”因为衍允并未认输,他脚下一蹬,身子再次暴起,胸腔鼓胀,狂鸣如嘶。由于他数次运力吼叫,已然将场内不少内力较差者震昏震伤,阴山派的某个弟子竟吓得心脏停跳,溅血而死。
衍允将毕生功力聚汇一处,便要使出“金刚伏魔神通”中的“舍身求法”,决意拼个玉石俱焚。这一击少林历时七百余载,仅有慧能一人使过,可见此时乃是决定少林甚至整个武林存亡的绝要关头。怎料宁娶风竟先行一步,使出同样是“金刚伏魔神通”中的“渡人渡已”,极妙至毫巅绝顶,将其化了开去。衍允一惊,以为宁娶风悟性甚高,但此武功乃达摩祖师亲创,隔几百年方有一人演示实用,若起码不事先瞧过一遍,如何能未卜先知,抢在前面?衍允只道事有凑巧,回手一式“裁云镂月”,宁娶风立回一式“采光剖璞”,接下来衍允连使“昂昂之鹤”、“百八烦恼”、“生公说法”,宁娶风逐回“泛泛之凫”、“顽石点头”一一化解。衍允怒极惊极,退开三步,厉声道:“你不是说从不跟人动手吗?你跟那业障一难是何关系?”他知对方武功高出一难太多,绝不会是师徒关系,然而能会得“金刚伏魔神通”者,除了一难与已入锦绣谷安分度日的法相宗叛僧心望,更还有谁?
宁娶风淡淡一笑,反问道:“一难还算个人么?”
衍允一听他的口气,立时疑惑道:“那你这套‘伏魔神通’,不是他教的?……他现下在何处?”
宁娶风道:“这个就不好讲了……估计现在该在你的佛家所言‘轮回之道’中的畜生界罢?”
衍允一凛,奇道:“他死了?你亲眼看见了?他是怎么死的?”
宁娶风道:“我杀的。”这话若开始讲,众人亦未必信,想那魔僧一难何等武功,绝不在衍允之下,但此刻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杀得了他的,就只能是眼前这个魔鬼了。
衍允凝立良久,忽道:“宁施主,且不论武功,便是定力,老衲也远不及施主。少林派自此便随宁施主往西一行。”他才思奇捷,终究未曾明言“认输”二字,但大家都已了其意。
宁娶风又扬首道:“鹿玄奇、韩碧露,还要比吗?”
群雄耸动,知他与衍允一战,缚手缚脚,已徒然耗去极多真力,却仍敢再度挑战。不由俱悚。鹿玄奇武功还不如衍允,又见宁娶风方才那不要命的野兽行径,只觉手心浸汗,将头低垂不语。韩碧露武功虽居三人之首,却总是毒辣见长,若非昔日边城雪宅心仁厚,自己恐怕早输给他了;然而眼前之人武功已入魔境,心地之残邪远胜于已,一时也狐疑未决。
宁娶风的眸子自鬼面具中射出的邪芒令韩碧露大是骇然。宁娶风忽而笑道:“韩老前辈……”众人一听他突地对韩碧露单独用此敬谓,皆感讶然之甚,但今日下来,令他们讶然之事实是太多,故而竟有些麻木了。
宁娶风续道:“我觉得……没必要跟你打了,不是吗?”韩碧露猛地感到自己所会的所有招式似乎已全然为此人所瞧彻,只得道:“宁少侠武功超凡入圣,老婆子……是不敢一试的了。”群雄素知蓝水母向来狂傲,从未将任何人放瞧入眼里,如此恭敬之言语,恐怕几十年未自她嘴中说出,不由齐齐向她望去。
宁娶风喝道:“还有谁?还有谁?出来!”他的喝问中不由自主地迸出怒意,似火山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着滚烫的熔岩浆液。此时此刻,整个场内所有人的心却已到了他的掌握之中,他随时随地可令其全部因骇怕而碎裂掉。他虽口中问着是谁,眼睛却极端阴毒地瞪着羡仙遥。
羡仙遥叹了口气,道:“宁少侠,适才你精力充沛之际,全力施展,当可与老夫打成平手,甚至时间一长,老夫会因年老力衰而输给你。但现下你的内力已耗大半,若不及早调复,恐伤五劳。”
宁娶风道:“你既不动手,便将‘沉碧’交给我。”
羡仙遥呆滞半晌,涩然道:“这剑也的确该属于你。师渊,下去将‘沉碧’取出。”
等宋师渊极不情愿地下了水。羡仙遥又道:“你要不要做庐山派的掌门?”
宁娶风道:“我除了自己的命,什么都不要。”
羡仙遥感到难以和他沟通,便自凝然不动,等宋师渊取剑上来。
宋师渊很快便将脑袋送出水面,连连叫道:“师伯,不见了!……那‘沉碧’不见了,师伯!”
羡仙遥一惊,见他神情决非作伪,场内亦是狂惊失色。羡仙遥思忖道:“若要盗剑,此人须得对洞中水流通向十分清楚,除了通到这儿,便是后山锦绣谷……”他转而对宁娶风歉然道:“对不住,那剑……”
宁娶风道:“只要你肯率庐山派西行,那便无所谓了。”
忽然席间有一人朗声笑道:“宁兄,‘沉碧’虽利,但依小弟愚见,难比宁兄的紫剑。这样罢,我太行派也与你打个赌,若是侥幸胜了,便请宁兄割爱了。”
宁娶风转向那人,见他貌若檀郎,雅态深致,一袭华服迎风洒荡,正是原太行派大弟子,现下太行派掌门张谦。宁娶风直视张谦的脸,张谦竟大胆地毫不避讳,宁娶风也颇意外地收起犀利之目,只是以平和眼光相向,二人面面相对,许久无语,似乎皆在寻觅对方的隐匿之处。
宁娶风拔起惊绝斩,问道:“张兄喜欢这把剑?”
张谦愕然道:“宁兄好厉害,在下尚未通名,宁兄已然知在下姓张了。”
宁娶风一时语塞,道;“久仰大名。”
张极擅辨色,知他非能言语之人,笑道:“连衍允大师,鹿玄奇道长和韩掌门都不曾有所耳闻,却知张谦这无名小卒,宁兄给小弟这份面子,可谓极至宠捧了。”
宁娶风淡然道:“张兄要屈尊动手吗?”
张谦笑道:“本来嘛,小弟也曾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可以一展身手,可看了宁兄这手功夫,方知自己蜗角虚名,就是回家种田地也种不出庄稼。小弟门中另有一人,武功虽不敢说好,却也至少胜过在下。”
宁娶风暗道:“自杜长空一死,太行派哪还有人是你对手?”但方才言谈,已知张谦之狯,便不动声色,只道:“是么?那小弟倒要见识见识了,不知张兄所荐的是哪一位?”
张谦侧身一指,道:“便是敝师妹谷幽怜。”
宁娶风微微一震,目光移向一旁那女子,谢女珠玑,粉妆玉琢,目光中的哀怨之色令他迅速地产生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厌恶之情。谷幽怜似乎吃了一惊,悄声道:“师兄……”
张谦笑道:“没关系,上吧,宁少侠只对乐浪海的倭狗下杀手,对你必会点到即止。”宁娶风接口道:“除了我自己,我看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张谦仍笑道:“那小弟可要请兄台抬贵手啦,我这位师妹再过十天半个月便要下嫁于我,宁兄可不要弄伤她,好教小弟伤心一辈子呀。”
宁娶风身体虽是丝毫未动,目光中却似在战栗,半晌,他道::“我的武功皆是生死相搏……学武功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谷幽令暗自吃惊,但心中总有疑惑。禁不住问道:“宁……宁少侠,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宁娶风心知若说没有或信口胡编别个其它理由,必会为精明的张谦瞧破,此可他已感到张谦灼人的利目正在等待着欣赏他将要开启的唇。宁娶风想了想,道:“无论见没见过,我都会尽我所能。”又补充道:“你要认输,现在还未迟。”
谷幽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道:“你要杀我,杀好了。”
宁娶风此刻心中之恨火绝非如此轻易可以扑灭,甚至想要减弱些都绝难。他毫不介意杀了这个女人,但他在这之前曾有过更好的计划,足以令伤害过他的人承受比死痛苦万倍的无边煎熬。
两人分开站定,却久未动手。宁娶风身上本来强烈的杀伐之气渐渐化作迷雾,令众人更加觉得钝重、浑茫、神秘、深不可测。谷幽怜握剑的手在激颤不已,似乎在捏一块灼热的火炭,而宁娶风手中的剑,已然凝聚了自己前生由爱扮演的恨。他再也不会做同样的错事。可他察到对方仿佛认出了自己,不如就装作对她仍余情未了。
宁娶风猛地挥起紫剑,迎头便斩,谷幽怜竟亦不拔剑,双目圆睁瞪着即将落下的锋芒,在这一瞬,她不止一次地闪电般想象着:鲜血狂溅,肢体碎裂,而自己的脸却卑贱地被他踏在脚下。她却仍期望眼前马上要杀自己的人是边城雪,最少这证明他还活着,而且并没有变成废人,哪怕充满了对自己的恨,有这种力量便可以支持他永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自己,其实比他爱惜他的生命。
宁娶风却猛地顿住,剑停在了谷幽怜的额顶,相距大概只有一纸之薄,而凌厉的剑风已将她的长丝尽数抛在脑后。群雄纵然对宁娶风运斤成风的拿捏之准而钦服万分,却更诧异于他竟对一个孱弱的对手这般宽厚,莫不是他俩相识?武林中的汉子什么粗话讲不出口,却也不由为之深深撼动,不加言论。谷幽怜这才睁开剪水的瞳仁不由晶莹淌泪,只道:“我……我输了……”她没料对方居然在承受了如此之久的人间地狱之绝苦后,仍能对自手下留情,这足已说明他对自己的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她满足了。
张谦虽早已料到,却也不由心中居惊,自己曾百般摧残的人莫非真的还活着?但起码现下有了底。他强笑道:“哎呀,太好了,宁兄给足了在下脸面。这剑小弟虽喜欢,却只是开个玩笑,哪能真无耻地索要宁兄之物?……对了,宁兄,说起来,你真倒像我的一个朋友。”
宁娶风反问道:“是你的朋友么?”“朋友”二字咬得极重。
张谦一时语塞,又转而笑道:“宁兄可否摘下面具,让大伙一睹庐山真面目?宁兄今日一战,名动天下,自此便成为武林新一代的至尊了,可大家却从未见过尊容呀。当然,宁兄要是不愿意,在下也不勉强,宁兄……”
宁娶风突然揭开了面具。
张谦、谷幽怜几乎要崩溃了。但很快,他们与群雄一样,似是很失望。宁娶风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相貌,而是极其平凡的大众脸孔,在人群中便分辨不出。张谦竭力寻找原本俊美面庞遗迹与可怕疤痕的补处,却无丝毫眉目,心中大感释怀。谷幽怜却失望之极,想来却又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凝剑不下。
宁娶风要的便是这种结果,先吊起二人胃口,再令张谦放心,令谷幽怜失望疑惑,而他们的这种心态,将为自己的复仇提供最佳的时机。
张谦笑道:“既然宁兄已技压群雄,别派小弟未敢多问,敝派定随宁兄西行。”
宁娶风道:“在此之前,须找到彭采玉,宝图在她手中。现在还有哪位不服?”
众豪纷纷起身,向宁娶风行礼,以示拜服。羡仙遥朗声道:“敬请各位英雄在庐山屈就一宿,明日咱们便启程。待宝藏取出,强我大唐国力,剿灭安贼便指日可待了。”又有人附和道:“正是!今夜咱们不醉不休!”群雄哄然叫好。
柳因梦总不由自主地偷偷盯着宁娶风瞧,而以宁娶风现下功力,便是闭上眼睛亦知谁人正在窥视自己,当下便来个不理不睬。
子规啼月,夜已浑沉。宁娶风静静地伫立在小天池旁,目光在飒飒冷风中锐利无匹地环射。蓦地,一条黑影斜至,微微站定。那人年纪虽轻,身材却高,双目凛然生威,霸道非常。与宁娶风憎恨的眼神又有不同,但皆极是邪然,令人魂胆齐烊。
宁娶风开口道:“卓兄,‘沉碧’既已取到,因何还要约我见面?”
那少年便是卓酒寒,他道:“我帮了你,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宁娶风道:“你是要问水绮前辈?”
卓酒寒从未流露过遗憾的眸子一阵激颤,道:“我母亲真的还活着?”
宁娶风道:“若非令堂救助,我早便死了。即使不死,亦是废人。”
卓酒寒遂问道:“那我娘现在何处?”
宁娶风道:“水绮前辈目前的所在异常隐秘,她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你。我曾发过誓,决不透露给任何人。”
卓酒寒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宁娶风自怀中掏出一根玉簪,递了给他。卓酒寒见簪上有小篆铭刻“卓绝”二字,心神微荡,叫道:“真是我娘的!……可她既然活着,为何又不肯让我知道,更连见我都不见?”
宁娶风笑道:“她是怕你误了大事啊。她没把你的身世也告与我知,但我想亦是血海深仇罢?你我都是一样,要向这些畜生十倍追讨血债!”
卓酒寒目光一寒,随即邪芒大盛,阴冷地道:“不错,……不错!……杀了!”
方娶风道:“你只要按我的布置,持‘沉碧’在马鬃山现身,让这帮乌合之众与独狐舞全都看见,那就成了。事情办好以后,我会安排你与水前辈见面。”
卓酒寒冷冷道:“娘不是不要见任何人,包括我么?你又怎能让她破例?”
方娶风森然道:“你娘不想见人,是怕有人害她;不想见你,是怕有人因她而害你。可如果这些人都不在了呢?”
卓酒寒一怔,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的仇人不就是张谦和谷幽怜么?还有你那个展师兄。为何要整个武林来殉葬?”
宁娶风笑道:“这对你也有利,说不准杀害你爹的真正仇人便在其中呢。”
卓酒寒笑道:“很好,我愈发觉得你我脾味相合。那咱们就联手干吧,改变江湖,改变历史。”
宁娶风点头道:“没有什么江湖,没有什么历史了……我要把这一切都毁掉!”他猛地回头吼道:“谁?”
卓酒寒决不容许有人知道他的秘密,血影噬心鑽已然在手,只待宁娶风找到那人位置,便要暴射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