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那里的常客,是没有一个不识王五的,一见他到,有的让座,有的招呼,十分亲热,王五爱朋友,很招呼了一阵,方得与早已迎了上来的徒弟叙话。
他这个徒弟叫张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极能干,又极忠诚缜密,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柜房后面,专有一间密室,若有大事,都在这里商量。
“五九派人来传过话,从午前到此刻,我都没有敢离开。
可是,谭大少爷没有来。“
“他在日本公使馆,快来了!”
“那得派人去守着,打后门把谭大少爷接进来。”张殿臣说,“宫里的事,很有人在谈,南海会馆抓的人,一个一个都说得上名儿来。谭大少爷在这儿露面,可不大妥当。”
“有人认识他吗?”
“有!”
张殿臣说完,随即起身去安排。不一会去而复回,亲自端了一托盘的酒菜,来陪师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办不可。”王五问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没有?”
张殿臣想了一会答说:“有一个,是茶膳房的苏拉。再有一个,是护军营的笔帖式,他那一营本来守西苑,前一阵子听说调到神武门去了。”
“那还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过,知道那里的情形……”
一语未毕,拉铃声响,这是有人要进来的信号。王五抬眼外望,而张殿臣起身去掀门帘,正是谭嗣同来了!
“大少爷!”
“五哥,”谭嗣同抢着王五的话说,“今日之下,可千万不能再用这个称呼了!你叫我复生。”
王五还在踌躇,张殿臣在一旁插嘴:“师父,恭敬不如从命,你老就依了谭大叔的话吧!”
“好,好!”谭嗣同抚掌称赏,“殿臣当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这意思是,愿与王五结为昆季。虽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结盟的举动,只要有这样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动了。于是王五慨然说道:“我就斗胆放肆了!复生你请坐。”
“请师父先陪陪谭大叔,我去看看,有什么比较可口的吃食?”
“这就很好!”谭嗣同拉着他说,“殿臣你别走,我有话说。”
于是张殿臣替谭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静听。而王五却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复生,”他说,“今天白白荒废了,你昨儿交代我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不是没有眉目,根本就没有去办。”
“那是因为突然关城的缘故,咱们得谋定后动,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后,日本公使馆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诉我。”
消息虽多,最紧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皇帝确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为惨酷,已打入冷宫。在宁寿宫之北,景祺阁之后,贞顺门之东,靠近宫女住处一所简陋小屋。
一切首饰,尽为慈禧太后派人没收,甚至连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都不许携带。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决心要捉康有为,已经由军机处密电天津的直隶总督荣禄,江宁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广州的两广总督张之洞,以及江苏巡抚、上海道等等,一体严拿。又有个传说是:电谕中指康有为弑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经缉获,就地正法。
“这个传说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护康先生,故意安上个了不得的罪名,以便于抵制洋人的干预。不过,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脱险。”谭嗣同停了一下说:“珍妃,当然也顾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将皇上救出来!”
王五点点头不语,张殿臣是想说而不敢说,但终于因为他师父及“谭大叔”眼色的鼓励,将他的如骨鲠在喉的话,率直吐露。
“谭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够将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可又怎么办?有什么地方能藏得住这么一位无大不大的大人物?”
“这话问得好!”谭嗣同将声音放得极低,“能把皇上救了出来,还得送出京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万不得已外国公使馆也可以。皇上只要摆脱了太后的掌握,照样可以发号施令,谁敢说他说的话,不是上谕?”
“那不是另外又有个朝廷了吗?”
“只有一个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称为‘行在’,不管什么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抚,不敢不遵。至于太后‘训政’,那是伪托的名目,说得干脆些,就是篡窃!就是伪朝!
当然不算数。“
王五师弟对他的话,都不甚明了,两人很谨慎地对看了一眼。怕谭嗣同发觉,却偏偏让他发觉了,当然要有进一步的解释。
“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说,“看起来好象不可思议,其实是办得到的。因为现在各国都赞成我们中国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够恢复自由,各国就都会承认皇上的权柄。新闻纸上一登出来,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自然都听他的,不会听太后的了。”
这番话,在王五和张殿臣仍然不十分了解,何以中国的皇帝,要外国来承认?不过,王五认为无须多问,反正谭嗣同怎么说,他怎么做就不错。
“复生,咱们就商量怎么样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两个法子。”谭嗣同问道:“有个教士叫李提摩太,你们爷儿俩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王五答说,“不怎么太清楚。”
“此人是英国人……。”
谭嗣同简略地谈了谈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国人,来华传教多年,在上海设过一个广学会,以广收世界新知,启迪中国民众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过京师,与康有为极为投机,亦颇蒙翁同龢的赏识,曾接受了他的许多新政建议,打算奏请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从上海到京,赞助新政,更为出力。照预定的计划,他与伊藤博文都将被聘为皇帝的“顾问”。谭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为人热心,敢作敢为,打算请他出面,联络各国公使,出面干预,要恢复中国皇帝的自由。
听他说完,王五说道:“复生,我可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你听了可别生气。“
“那里,那里,五哥你尽管实说。”
“咱们中国的皇上,要靠洋人来救,这件事,说起来丢脸!”
“是、是!”谭嗣同惶恐地说,“自己能救皇上,当然更好。”
张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这片刻工夫,对整个情势,已大有领悟。本来不敢驳他师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误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师父,你老人家得听谭大叔的!这件事说起来好象丢脸,实在也是没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闹家务,做小辈的没有辙了,只好托出几位朋友来调停,那也是有的。”张殿臣紧接着掉了句文:“我看莫如双管齐下,一面请谭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谈,一面咱们预备着。如果李提摩太办不下来,马上就好接手,你老看,这么办是不是妥当?”
这个双管齐下的折衷办法,谭、王二人自无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来要问,如何才能将皇帝从瀛台救出来?这两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谭嗣同脑中,只有唐人传奇中“昆仑奴”飞檐走壁,那种模模糊糊的想象,一到临事之际,才知其事大难,看着张殿臣说:“你倒出个主意看!”
“这件事,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做过的!”张殿臣答道,“咱们得一点儿、一点儿琢磨,才能摸出个头绪来。”
“对,对!”谭嗣同又问:“你看,先从那里琢磨起?”
“当然是先要把瀛台这个地方弄清楚。那是怎么个格局;出入的道路有几条;周围有人看守没有?”
“西苑我去过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瀛台在南海。”
“慢点!等我想想。”
当谭嗣同凝神回忆时,张殿臣已取了一副笔砚过来,移开杯盘,铺纸磨墨,等他画出一张地图来。
“大致是这个样子。”
谭嗣同一面讲,一面画。先画一个圆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块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临水的石级,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后,有一座左右延楼回抱的高阁,名为翔鸾阁,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统名瀛台。翔鸾阁北向相对的大殿,就是皇帝驻跸西苑时,召见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训政的“正衙”。
“讲得不错。”王五点点头说,“你一画出来,我差不多都记得了。”
“谭大叔,”张殿臣问,“我跟你老请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东、西两面呢?”
“东面有道木板桥,斜着通西苑门;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没有到过。”
“南面呢?”
“南面对岸叫做宝月楼,是乾隆年间特为筑来给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张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从西长安街回回营那一带,往北看过去,皇城里头有座高楼,想来就是宝月楼了?”
“你说对了!当初拿宝月楼盖在那个地方,就为的是好让容妃凭栏眺望回回营的风光,稍慰乡思。”
“是!”张殿臣想了一会说,“宝月楼既在皇城根,总比较荒凉。我看,南面或许有办法。”
听这一说,王五精神一振,急急问道:“殿臣,你说,你是怎么打算来着的?”
“此刻还不敢说,你老人家知道的,我有个表弟在通政司衙门当差,家住双塔庆寿寺,那里可以做个接应的地方。”
这样渺渺茫茫的一句话,王五不免失望。但谭嗣同觉得,这多少也算一个头绪,不妨就从这一点上往下谈。
“我这个表弟最听我的话,倘或能够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就近在我表弟那里藏一藏,倒是很稳当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