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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毅答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着。”

    刘光第还要争辩,杨锐拉一拉他的袖子,喊着他的号说:“裴村!跪跪,且听旨意怎么说!”

    于是番役走上前来,将刘光第揿在地上,刚毅随即宣旨。

    然后喝道:“带下去,上绑!”

    “我有话!”杨锐抗声而言,“‘大逆不道’四字,决不敢承!愿明心迹。”

    “不准说!”刚毅厉声阻止:“奉旨:不准说!”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两个挟一个,半拖半扶地弄上骡车。一人一辆,前后有两百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荡荡出宣武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时夹道围观的百姓已挤得水泄不通,听得车走雷声,个个延颈伫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骡车将近时,他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两粒黄豆大的泪水。

    “师父!”张殿臣低声说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转身,退了出去,张殿臣紧跟在后。走到人迹较少之处,王五站定了脚,泪痕已消,一脸的坚毅之色。

    “怎么领尸,你问了没有?”

    “都问明白了。你老请放心,谭大叔的后事都交给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闭上眼,摇一摇头。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听说广东会馆的司事不敢出头。

    那个康有为的弟弟,只怕没有人收殓。康有为害苦了你谭大叔,不过他弟弟跟你谭大叔同难,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这就走。”张殿臣说,“你老也别伤心!谭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惯师父掉眼泪的样子。”

    王五不答,掉头就走。张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约定的地点,去找他派来办事的伙计。

    约定的地点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药铺,字号叫“西鹤年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数百年老店。相传“西鹤年堂”与卖酱菜的“六必居”这两块招牌,都是严嵩的笔迹。张殿臣跟西鹤年堂的掌柜是朋友,所以借这个地方,作为联络之处。

    “刽子手接上头了。”张殿臣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伙计老刘向他报告:“人倒很够朋友,满口答应。也不肯收红包,说谭大爷是忠臣,应该好好‘伺候’。不过,自己觉得手艺不高,没有把握。”

    原来张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嘱,务必想法子不教谭嗣同身首异处。处斩没有不掉脑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刽子手,推刀拖刃,极有分寸,能割断喉管而让前面的一层皮肉仍旧连着。头不落地,仍算全尸。所谓“没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让谭嗣同的脑袋不落地。

    “这是没法子的事,且不去说他了,倒是还得预备一口棺木……。”

    一语未毕,只听暴雷似的一阵呼啸。这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看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听这呼啸,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鹤年堂的小徒弟来报,“姓康的早就吓昏死过去了。接下来那个听说姓谭。”qisuu手机电子书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手机电子书!

    一听这话,张殿臣五内如焚,抬起右手轻轻一按,人就上了柜台。遥遥望去,只见并排跪着五个人,却都伸直了腰。

    还可以分辨得出,头一个正是谭嗣同。

    张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跃下地,双手掩耳,急急往后奔去。可是那一阵呼啸毕竟太响了,仍旧震得他心胆俱裂,浑身发抖。

    ※※※也许是为了报复在刑部大堂的质问顶撞,监斩的刚毅,将杨锐和刘光第,放在最后处决,让他们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受一番折磨。

    刘光第斩讫,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无头的尸体。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哭得最伤心的是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此外或则亲友,或则僮仆,都有人哭。唯独康广仁,如王五所预知的,身后寂寞,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中,竟无人过问。

    谭嗣同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眼睁得好大,形相可怖。

    张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谭大叔,你老死得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他的话,“是死得冤枉!”

    张殿臣转脸仰望,是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一位读书人。

    便即问道:“贵姓?”

    “敝姓李。”此人噙着泪蹲了下去,悲愤地说:“复生,头上有天!”

    说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终于将谭嗣同死所不瞑的双目,抹得合上了。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操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

    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脱不了党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

    言下大有牢骚,“后生可畏”四字,尤其觉得刺耳。荣禄转念一想,让他的抑郁发泄出来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么一种想法,然后才能相机疏导,争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务兵权虽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几个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鸿章。恩命初颁,丢下所有的贺客,来访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对他格外尊礼的诚意。既然如此,他发多大的牢骚,那怕指着和尚骂贼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脸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头低声说道:“中堂的牢骚,我知道。太后圣明,亦全在洞鉴之中。

    将来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时候。“

    提到“威望”,李鸿章的牢骚更甚:“说什么威望,真是令人汗颜无地!东西洋各国,倒还都知道李鸿章三字。承列国元首君王,礼遇有加,都以为国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参末议的份儿。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谁知道刚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当年是看中他那一点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翁叔平之归田,就出于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尔如此,是误国而又自误,书生有权,往往会搞得这样子窝囊。言之可叹,归于气数而已!”

    听得这一番话,荣禄又惊又喜,原来“后生可畏”是讥嘲刚毅的话!听他对刚毅这样深恶痛绝,正好借以为助,且先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将此老先抓紧了他。

    “这几年来的朝局,再没有比中堂洞彻表里的。”荣禄将身子挪一挪近又说:“昨天慈圣召见,特别提到,说‘只要我一天管事,决不会让李某人坐冷板凳。不过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让他重回北洋,不是好办法。你得便传话给他,就说我说的。决不会忘记他平长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劳。’”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鸿章感念平生,不觉激动,“大清是满清的天下,我辈臣子,本不当分什么畛域,不过汉人不尽蠢才,旗人亦不尽忠诚。说到当年平长毛、平捻子,两宫垂帘,贤王当国,一再降旨声明:只要于局势有益,统兵大员,尽可放手做去,朝廷不为遥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驰驱?这是当年能够削平大乱,再造山河的一大关键。

    仲华,如今维持大局,你的地位就仿佛当年的文文忠,你不进言,就没有人能够进言了!“

    将荣禄比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细想一想李鸿章的话,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劝慈禧太后重用汉人。这话在刚毅之流,一定以为大谬不然,而在荣禄却深有同感。当即很恳切答说:“这话出于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论,我一定密陈慈圣。”

    感于荣禄的诚恳,亦是真心切望局势能够稳定,李鸿章自觉有一倾肺腑的必要,“我有两句话,遇着可与言之人,可与言之时,不能不说。仲华,请切记。”他屈着手指说,“第一、论事不论人,论人不论身分。第二、内争会引起外侮。”

    他说一句,荣禄在心中复诵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蕴含在内的意思。第一、是泯灭满汉之分,尤其要裁抑亲贵。第二、内争须有一个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内争,决不容许发生。

    他平日亦有类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鸿章看得透彻,说得精切,所以心悦诚服地说:“中堂的训诲,终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鸿章用极郑重的语气说:“仲华,我这两句话,你只能搁在心里。

    而且,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先师曾文正用兵,得力于八个字:“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其言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