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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成答说,“都开到他屋子里吃。”

    “吃些什么?”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爱吃鱼。”

    “嗯,嗯!”凌兆熊有些问不下去了,想了一会只好这样问他,“你觉得你主人家的饮食起居,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这倒不大看得出来。”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上午十点钟就开午饭,下午四点钟开晚饭。都比平常人家来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颜悦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总想得出一点来。”

    王利成果然就偏着头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说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问,“怎么个怕法?”

    “小的没有看见。有一天,记得是在安徽寿州,黄昏时分下大雨、打雷,梁总管几个都奔进去了。事后,才听他们说起,主人家怕雷声,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边守着。不然,就会吓出病来。”

    这番答语,使凌兆熊相当满意,但亦仅如此而已,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办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说。”

    “是!谢谢大老爷。”王利成磕了个头,退出花厅,轻轻松松地走了。

    凌兆熊却大为紧张,回到签押房,立刻请了郭缙生与孙一振来叙话,他头一句就说:“只怕是皇上从瀛台逃出来了!”

    郭缙生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有这样的事?”

    “轻点,轻点!缙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说,“这里有两点证据,第一,宫里的规矩,上午十点准吃饭,名为‘传午膳’,晚上是下午四点钟传膳。膳后,宫门就下钥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训政的时候,亲口跟王公大臣说过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决不假!”

    郭缙生愣住了,孙一振却很深沉,也不作声。签押房里一时肃静无声,似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东翁,”终于是孙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归总一句话,这件案子非在蕲州办不可!”

    “此话怎讲?”

    “在蕲州办,有福有祸;推出蕲州,有害无益。为啥呢?”孙一振自问自答地说:“这样的案子,这里不发作,总有地方要发作。如果在蕲州信宿即行,固然没有啥关系,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来报,亦曾派人查过,结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蕲州了事。请问东翁,如果你是上官,心里会怎么想?”

    这说得很明白了,“不错,不错!”凌兆熊深深点头,“上面不会体谅属下不敢惹这大麻烦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禀报,有亏职守。”

    “着啊!就是这话。”孙一振说,“要办了,只要处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东翁的劳绩。说起来,实在是有益无害。”

    “话是不错!”郭缙生插嘴,“不知道‘处置得宜’四个字,又谈何容易?”

    “也没有什么,”凌兆熊说,“第一,要多派人,明为保护,暗作监视;第二,我今天就到黄州去一趟,面见魁太尊,看他有什么主意,这里就偏劳缙生兄跟孙老夫子了。”

    于是草草整装,凌兆熊当天就专程到黄州府治的黄冈,去见知府魁麟请示。郭缙生亦不敢怠慢,与孙一振商量决定,派出知州用来捕盗的亲兵,换着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围“立桩”监视,同时布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达知州衙门。郭缙生本来另有公馆,这天特为搬到知州衙门西花厅去住,以便应变。

    这样如临大敌地戒备了一昼夜,幸喜平静无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从黄冈赶了回来,告诉郭缙生说:“魁太尊也觉得很可疑。不过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于张皇,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跟那个怕打雷的主儿照个面。见了是怎么个情形,尽快通知他。我想这话也不错。如今且商量,怎么样去打个照面?”

    “打照面容易!”孙一振说:“东翁备帖子去拜访,如果不见,硬闯进去也没有什么。

    不过先要想好,见了面,持何态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对!假的抓,真的还不能当他是真的,且先稳住,再作商量。这都好办,就怕不真不假,依旧分辨不出,那就难了。”凌兆熊又说,“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谁也没有见过,假冒或许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对之类。真的就很难看得出,凭什么当他是皇上?”

    “其实,应该魁太尊来认。”郭缙生说,“他是旗人,总见过皇上。”

    “不行!”凌兆熊说,“我问过了,他也没有见过。”

    “那么,难道整个湖北省,就没有人觐识过天颜?”qisuu手机电子书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手机电子书!

    “那是第二步的话。”孙一振说,“这件疑案是个奇闻,没有先例可援,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只有到时候再说。”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接着商量凌兆熊亲访真慧寺的细节。郭缙生主张凌兆熊托故到那里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里再命知客僧进去通报。官服不妨带着,以备万一之需。

    凌兆熊与孙一振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因为鸣锣喝道而去,过于宣扬,会引起许多很不妥当的流言,所关不细。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顶小轿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经接到通知,将他迎入方丈住室,请示何时进去通报?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去。”

    “不!请稍坐。”先在那里守候照料的郭缙生说,“我跟知客先进去,跟那姓梁的说明白了,再来奉请。”

    凌兆熊觉得这样做法也可以,点点头又坐了下来。一杯茶没有喝完,只见知客僧急步而来,很兴奋地说:“请大人随我来。梁总管跟他家主人回过了,请大人进去谈谈。喔!顺便跟大人回:梁总管的主人姓杨。”

    “姓杨?”凌兆熊失声说道,“是汉人!”

    知客僧自然不会了解他的别有会心的诧异,只伛着腰将他领到后面,在院门外面回报一声:“凌大老爷到!”

    于是候在院子里的梁总管,很快地迎上来说:“不想惊动了凌大老爷!”

    “尊驾是?”凌兆熊故意这样问。

    “敝姓梁。”

    “这位就是梁总管。”知客僧补了一句。

    “原来尊驾就是梁总管。”凌兆熊说,“想来是替你主人家,总持家务?”

    “正是!”梁总管有些失笑的神气,“大家都这么叫,倒象是个什么煊赫的衔头似的,倒教凌大老爷见笑了!”

    “岂敢,岂敢!我是特意来拜访贵上的。烦你通报。”

    “是!敝上本来不见客,凌大老爷是地方官,说个粗俗比方,好比当方土地,不能不尊着一点儿。你老请里面坐,我马上跟敝上去回。”

    这一次梁总管很大方,将堂屋的门开直了请凌兆熊入内。没有见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并无供着的帽筒,更无用锦袱覆着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来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这至少证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威,足以令人忌惮。

    有此了解,他觉得不必过于谦下,所以一进门便往客位上一坐。随即有人来献茶,端茶盘的一个人,捧茶的又是一个人,动作细微而敏捷,让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观其仆而知其主,看来这姓杨的,倒不象没有来历的人。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有人自外高掀门帘,凌兆熊急忙定睛细看,出来的那个人,约莫三十出头,浓眉深目,脸色苍白,戴一顶青缎小帽,身穿宝蓝贡缎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举止异常沉稳,稳得近乎迟滞了。

    “爷!”跟在后面的梁总管,闪出来引导,“请这面坐。”等他旁若无人地坐定,梁总管又说:“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爷。”

    姓杨的点点头,抬眼注视,凌兆熊忽然有些发慌,急切间要找句话说,才能掩饰窘态,便不暇思索地问:“贵姓是杨?”

    “姓杨。”声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杨国麟。”

    经此两句短语的折冲,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从容说道:“说起来很冒昧,只为人言藉藉,都说真慧寺有位客人,与众不同,所以特意来拜访,请多指教。”

    “喔!”杨国麟点点头,“凌大老爷想问点儿什么?”

    “足下从那里来?”

    “从北边南来。”

    “京里?”

    “对了!从京里来。”

    “足下在那个衙门恭喜?”

    杨国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话。转脸问道:“什么?”

    “是问,爷在那个衙门,”梁殿臣轻轻地又加一句:“内务府。”

    “在内务府。”杨国麟照本宣科地说。

    这作伪的痕迹就很明显了!岂有个连自己在那个衙门当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来提示的道理?不过,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纪轻,又是汉姓,亮出来的幌子不过内务府,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会到此,更觉得不必太客气,索性话锋紧一紧,且逼出他的真相来,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在内务府,不会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什么呢?”

    杨国麟听得这话,似有窘迫不悦之色,答语也就变得带些负气的意味了,“就算司官吧!”

    “那么,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对了!有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