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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禧太后渐渐激动了,“反正天下是要断送了,打一仗再送,总比不明不白亡国来得好!”

    “老臣效死!”是崇绮的颤巍巍的哭音:“事到今日,与夷人不共戴天,请皇太后乾纲独断,下诏宣战。老臣死亦不信,有这么多的义民,就不能灭尽夷人!”

    “崇绮的话,一点不错。”载漪接口说:“大局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因为汉奸太多,事事迁就洋人。洋人是禽兽之性,不懂礼义,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无法无天。请皇太后准崇绮所奏,下诏宣战!”

    有这样慷慨激昂的论调,谁也不敢表示反对,于是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今天的情形,诸大臣都知道了。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不过,将来是怎么个结果,实在难说。倘若开战之后,江山社稷仍旧不保,诸公今天都在这里,应该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说是皇太后送掉祖宗的三百年天下。”

    一则说“诸大臣”,再则说“诸公”,这样的措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因而大小臣子,感受无不异常深切。便由御前大臣领班的庆王磕着头,代表答奏:“臣等同心保国!”

    “奕劻,”皇帝第一次开口:“两国失和,宣布开战,也总有一套步骤吧!”

    “是!”庆王很谨慎地答说:“不妨先派人到使馆说明,如果一定要开衅,就得下旗回国。”

    “好!”慈禧太后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中国从来就是宽大的。可以派几个人去通知使馆,限期下旗归国。”

    于是慈禧太后决定派三个人分往各使馆交涉,一个是兵部尚书徐用仪,一个是内阁学士联元,一个是户部尚书立山。徐、联二人总在总理衙门行走,职司所在,无可推辞,立山却有异议。

    “奴才从来不曾办过洋务。”他说。

    “去年在颐和园接待各国公使,不是你办的差吗?”皇帝质问。

    慈禧太后却不比皇帝那样还好言商量,沉下脸来说:“你敢去,固然要去,不敢去也要去!”

    立山不敢再作声,与徐用仪、联元一起先退。慈禧太后倒也体恤,以此三人,身入险地,命荣禄派兵遥遥保护。

    等廷议结束,军机大臣及总理大臣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坐定下来,彼此互相询问,慈禧太后所宣示的照会,从何而来?

    荣禄道是罗嘉杰的密电。

    “这似乎太离奇了!”袁昶率直说道:“驻京各国公使,并无此说,驻天津的各国提督,亦无此说。李爵相、刘制军从广州、江宁打来的电报,都说各国外务部表示,这一次调兵来华,是为了保护使臣,助剿乱民,断不干预中国内政。而况既未开战,何所施其要挟?”

    荣禄知道自己太孟浪了!默然不语。

    ※※※许景澄与那桐虚此一行,狼狈而回,是让义和团吓回来的。两人出齐化门到了丰台,遇见四十几个义和团,亮着刀,张一面“扶清灭洋”的大旗,蜂拥而来,向正在茶棚子里休息的许、那二人,很不客气地问道:“你们俩干什么的?”

    “奉旨阻拦洋兵进京。”那桐答说。

    “你们一定是吃教的。勾引洋兵来打中国人?”大师兄喝道:“走!”

    不由分说,将许景澄、那桐连同随从,一起拥到拳坛,按着他们的头,向洪钧老祖的神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另有一个大师兄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二毛子,勾引洋兵进京?要焚表请示。”

    所谓焚表,是在烛火上燃烧一张黄裱纸,纸尽灰扬,表示神已默认,否则便有麻烦。

    许景澄与那桐,都听说过义和团那套哄人的花样,料他们还不敢戕害大臣,便都静静地看着。果然,黄裱纸烧净,灰白的纸灰冉冉升起。

    “很好!你们不是二毛子。不过,你们说什么奉旨阻拦洋兵,这话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也用不着你们去拦!洋兵尽管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自有天兵天将,六丁六甲保护大清江山。你们去拦他们,不教他们来送死,就是帮洋人的忙。不可以,不可以!”说罢,此人大摇其头。

    “大师兄,”那桐说道,“我们是奉旨办事,不跟洋人见一面,不能复命。”

    “不能复命,就不要复命好了。”

    不可理喻,唯有报以苦笑。那桐与许景澄就此废然而返。

    于是第二天一早回京,进城直趋宫门复命,递上一个简单的奏折,说是阻于义和团,未能与洋兵见面。本意等“叫起”以后,当面奏陈义和团种种蛮横无理,目无朝廷的情形,或者可以感格天心,使慈禧太后有所觉悟,那知竟没有这样的机会。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召见。

    第一个是刚从涿州回京的刚毅。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极大的变化,变得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好”。因此,他觉得对义和团不必力言当用、该用,应说能用、可用。该是进见之时,力炫义和团的“神奇”。慈禧太后就象平时听李莲英讲外间的新闻似地,听得忘了辰光。

    刚毅的“独对”,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召见步军统领崇礼,垂询前门外大火的善后事宜。等军机见过面,忽又特召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为的是“四大恒”突然歇业,市面与人心俱乱,不能不赶紧设法。

    原来北方的银钱业与南方不同,以炉房为枢纽。在南方,炉房由钱庄、银号附设,无非将各种成色不同的元宝、银洋、银条回炉重铸,划一成色而已。而北方的炉房,自成局面,除冶银铸宝以外,经营存款、放款、汇兑等等业务,且可发行票据,代替现银,论地位在票号钱庄之上。

    京师的炉房,不下二十家之多,都设在前门外,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老德记一火,殃及池鱼,二十家炉房烧得光光。于是大小银号、钱庄,立刻周转不灵,设在东四牌楼的“四大恒”——恒兴、恒利、恒和、恒源四家钱铺,不能不闭门歇业。四恒是二百余年的老店,南北闻名,信用卓著,所开银票,流通甚广,一旦闭歇,不知有多少人的财产生计,倏忽成空,所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后,不必等洋人来攻,京中就会大乱,自然着急。

    “崇礼可恨!”慈禧太后一开口便是愤然的语气,“四恒因为炉房烧了,呈请歇业。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叫崇礼想法子维持。本想他跟四恒有往来,又是地面衙门,容易料理,那知他一味磕头,推说是顺天府的事。你是地方官,我不能不找你!”

    “是!”陈夔龙答说,“臣职责所在,不敢推诿。”

    “我想,四恒向来有信用,亦不是亏本倒闭,无非炉门不开炉,一时没有现银周转。如果银根真的很紧,公家可以借银子给他,叫他们赶紧开市,免得百姓受苦。”

    “是!臣遵旨跟户部去商量。”

    “你也不必先指望户部。”慈禧太后忽又改口,“你回衙门以后,赶紧找四恒的人来,跟他们商量复业的办法,务必在三天以内开市。”

    “是!”

    “我听荣禄、刚毅说,你很能干,好好当差,我不亏负你!”

    及至跪安退出,只见刚毅等在殿门以外,“筱石,”他迎上来说:“四恒的事,太后跟我谈过,我说非足下不办,如今有句话奉告,亦可说是拜托,四恒之事,不论你怎么处置,千万不要牵累当铺!”

    话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解他用意何在?只有唯唯应诺。回到衙门,随即依照惯例,凡有关地方上的大事,请治中、经历及大兴、宛平两县一起来会商。

    说明了召见经过,陈夔龙征询属下意见。大、宛两县都是油滑老吏,看陈夔龙不次拔擢,一跃为京城的地方长官,不知他有何本事?都要掂掂他的分量,所以相顾默然,不献一策。治中姓王,山东人,忠厚无用,发言亦不得要领。最后便轮到经历说话了。

    经历叫邢兆英,浙江绍兴人,本来是幕友,因为军功保举做了官,此人倒颇有经验,从容献议:“接济四恒,先要筹款。城厢内外,共有一百十几家当铺,不妨由大兴、宛平两县传谕,每家不必多,只暂借一万银子,马上就有一百十几万,足可以救四恒之急。当铺都有殷实股东,万把银子,戋戋之数。听说刚中堂就有三家当铺。”

    陈夔龙恍然大悟,原来刚毅的本意如此!心里虽不自觉地想起“肉食者鄙”这句话,可是毕竟不敢得罪刚毅,便摇着手说:“当铺与四恒风马牛,不便拿官势硬借。上头原就答应过,准借官款,亦无须累及当铺。不过,四恒借了官款,将来怎么还法,要请各位筹一善策。否则,责任都在顺天府尹一个人身上,万一四恒不还,我一个穷京官,在公事上怎么交代?”

    “那倒不必顾虑。”邢兆英说,“京里的木厂、洋货、票号、粮食铺、当铺,都是大买卖,一定都向四恒借款子,就拿他们的借据作为抵押。如果奏借官款一百万,就叫四恒拿一百万的借据,存库备抵好了。”

    “这个法子使得。”陈夔龙说,“不过商号情形,各家不同,拿来的借据,总要靠得住的才好。”

    于是斟酌再四,认为票号殷实,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当铺即令倒闭,架子上有货,亦可封存变卖。因而决定由四恒提供这两种行业的借据作担保,奏请拨借内帑、部款各五十万两。

    此折一上,立即准行,人心为之一定。但内帑五十万两,立即自内务府领到,部款却无着落,因为正阳门以北、天安门以南一带各衙门,就在这两天已为董福祥的甘军所占据。户部银库,无法开启,陈夔龙只好去找户部尚书王文韶。

    “局势摆在那里,连我都不能回本衙门,甘军怎么肯让人进去搬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