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攻使馆,还可以平人家一口气。”
“你说的什么话!”慈禧太后突然发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气,谁来平我的气?”
荣禄不敢争辩,只碰个头说,“奴才惭愧!”
“既要宣战,又不教攻使馆,”慈禧太后的神气缓和了:“这话说不过去。”
“是!”荣禄答说:“不过投鼠忌器,东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来了,还有肃王,太福晋六十好几了。”
“这不要紧!我已经告诉庆王,务必派人把他们接了出来。”慈禧太后又说:“也跟端王说了,让他传谕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来再开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术,荣禄觉得只有设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转地说:“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都有电报到京,希望大局不至于决裂。他们远在南边,京里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责,总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联络一气,支持大局。”
“这话很是。”慈禧太后说道:“你跟他们商量着拟个稿子来看!”
所谓“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而荣禄退下来只找王文韶商议,字斟句酌地拟好一道电旨,再写个奏片,一起用黄盒子送了上去,等候钦定。
这道电旨与前一天的口谕:“兵衅已开,须急招集义勇、团结民心、帮助官兵”,以及已经定稿,尚未发布的宣战诏书,大异其趣,仍指义和团为“拳匪”,说他们“仇教与洋人为敌,教堂教民,连日焚杀,蔓延太甚,剿抚两难。”
略道朝廷处境之难,总之以茫然的悲叹:“洋兵麇聚津沽,中外衅端已成,将来如何收拾,殊难逆料。”接下来便是寄望于疆臣,语气亲切而冷静:“各省督抚,均受国厚恩,谊同休戚,时局至此,当无不竭力图报者,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于选将、练兵、筹饷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实际。”
对于东南沿海及长江航运所通,外人能到之处,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觊觎已久,尤关紧要,若再迟疑观望,坐误事机,必至国事日蹙,大局何堪设想?是在各督抚互相劝勉,联络一气,共挽危局。时势紧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来,凡是让督抚与闻大计,都是用这种宛转提醒的语气,除非万不得已,决不用任何“钦此钦遵”毫无宽假的词句。这道上谕,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协力,共赴国难,而隐约有不为遥制之意,亦是一贯笼络的手法,并无不妥,所以很快地就发了下来。
其实,荣禄与王文韶合拟这道短短的电旨,字字推敲,暗藏着好些机关。原来在上海的盛宣怀,正联络张謇他们这一班讲求经济实学的名士,在策动两江总督刘坤一及湖广总督张之洞,醖酿东南互保之策,荣、王二人,默喻其事,深为赞成,但不便公然参预,所以借这一道上谕,为刘、张等人,谋一凭借。京师拳匪蔓延,剿抚两难,而外省并无此种难处,所谓“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举措为准,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刊在“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轻急缓所在,至于“事事均求实际”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只要于国家实际有益,不仅不为遥制,甚至不必重视上谕中的宣言。这是针对即将明发的宣战诏书,预先作一伏笔。
派专差到天津、山海关的电报局发布这道电旨以后,荣禄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
※※※准下午四点钟,董福祥的甘军,正式展开对各国使馆的攻击。第一个目标是奥国公使馆,其地名为台基厂,洋人称为“马哥勃罗路”。台基厂有三条胡同,即名为头条胡同,二条胡同,三条胡同。奥国公使馆在头条胡同,单摆浮搁,与其他各国使馆略有距离,因而首当其冲,为甘军所猛攻。
一半是甘军的一股作气,一半亦是奥国守军的不中用,对峙了两个多钟头,奥军即往东交民巷撤退,于是甘军半夜里放火烧房,烧到黎明,载漪欢天喜地入宫,奏报“大捷”,火势方始略减。
事已如此,而且“旗开得胜”,宣战诏书当然发了出去。
同时还有几道上谕,或者明发,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谕是以庄亲王载勋为步军统领。因为崇礼,苦苦奏请开缺,而载漪又觉得欲成大事,必须掌握这个俗称“九门提督”的要职,所以保荐载勋继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义民,借御外侮。这就表示朝廷正式赋予义和团以“扶清灭洋”的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严,民间购食维艰,着顺天府会同五城御史,办理平粜。所需米粮,随时知照户部拨给。这是安定民心的要着,但实效有限,因为道路艰难,通州仓贮的粮食,很不容易运到京城。
※※※“咱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跟刚毅说:“现在有了这几道上谕,咱们很可以放手办事。不过,头绪很多,得先挑最要紧的办。子良,你倒说!我听你的。”
“是!”刚毅摩拳擦掌地答说:“第一件是多招义民,激励士气。不过,义和神团,该有人统率,那样子,王爷发号施令才方便。”
“不错!这可得借重你了。”
“这,我义不容辞,也是当仁不让。”刚毅答说:“最好再请一位王爷出面,更便于号召。”
“那就请庄王好了。”
“对!庄王是步军统领,统率义和团,名正言顺。我看,不妨把左右翼总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进宫跟老佛爷去说。”载漪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给老佛爷打打气。”
“是,是!这很要紧。”载漪连连点头:“老佛爷常说,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起,一口气积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气?如今把使馆一扫而平,洋人杀个鸡犬不留,这口气可真出足了!老佛爷抓住权不放,就为的出这口气,这口气一出,她自然就松手了。”
所谓“松手”即是不再训政,也就是废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刚毅对载漪的这番话,极其重视,两眼乱眨看凝神想了好一会说:“此事关系重大。请王爷找董星五来,切切实实跟他说几句好话。至于西什库教堂,王爷不便亲冒矢石,我去督战。”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劳,我都知道,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这就俨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刚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载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贤亲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归藩邸,自己便可打倒荣禄,甚至取礼王而代之,领袖军机,独掌大权。这是何等得意之秋?
这样转着念头,越发尽忠竭智,为载漪划策。要为慈禧太后“打气”,除了夷平使馆教堂,杀尽洋人以外,还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应该有捷报,一件是清议方面应该有表示。
“天津方面听说打得不怎么好!”载漪皱着眉说,“这倒是件可虑之事。”
“王爷请放心。”刚毅的语气很轻松,“前几天打得不好,是因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术的老师、大师兄还有顾忌。如今宣战诏书一下,放手大干,毫无顾虑,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载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义和团身上,说义和团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劲在左手掌上捣了一下说道:“对!放手大干!”
※※※放手大干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点多钟,东交民巷一带,滚滚黑烟夹杂着橘红色的火焰,冲霄而起,遮蔽了东城半边天。西口的荷兰公使馆,东口的意大利公使馆与比利时公使馆,继奥国使馆而化为断壁残垣。但是,甘军与义和团的战绩亦仅此而已,不能再推进了。
各国使馆的防线缩小,反易守御。整个防守的区域,是以御河为中线,北起北御河桥,南迄南御河桥的一个长方形地区。御河之东,最北面是肃王府,围墙十八尺高,三尺厚,坚固异常,足以保障暂时被收容在内的教民的安全。肃王府以南,东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广转角算起,由东往西是法国、日本、西班牙三馆。法国公使馆对面,也就是东交民巷路南,是德国公使馆,它的后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桥以东,靠近城根,是各国使馆的俱乐部。东面的防线,即自肃王府至法国公使馆,连接对街的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
御河以西,与肃王府望衡对宇的是英国公使馆,俄国公使馆在英馆之南而略偏于西,对面自东交民巷路南以迄东城根,即是各国公使馆中占地最广的美国公使馆。三馆西面的墙垣,配合街口的拒马,连成一条防线。与东面的防线一样,虽漏洞缺口甚多,但甘军无法攻得进去,义和团则法术无灵,已颇露怯意了。
可是,邻近使馆的人家,却已大受池鱼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抢,“大宅门”亦无例外。
最倒霉的是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前一年因为戊戌政变之前奉旨提调京师大学堂,政变之后反对废立,大有新党之嫌,因而开缺家居。家住东单牌楼头条胡同,首当其冲被洗劫一空,孙家鼐短衣逃难,避到安徽会馆,有个儿子更被剥得只剩了一条洋布短裤。
是谁抢的,莫可究诘,有的说是义和团,有的说是虎神营,有的说是甘军,还有的说是作为荣禄亲军的武卫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