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
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为主,都察院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作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粤、滇三督,更如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并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吓得岑春煊连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人。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觉得他勤劳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那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庚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复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那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罗?”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存着不想活的心了。”
陈夔龙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受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
“那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正又说:“把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
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套车进宫,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很快地,有个小太监出来招呼,说“李总管请中堂说句话。”
于是荣禄随着他先去看李莲英。见了面却又不急着说话,拿西瓜,端金银露,又请他宽衣擦脸,张罗了好一会。荣禄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觉得该办正事了,便即问道:“莲英,你有话?”
“没有什么话。只请中堂来凉快、凉快,不忙着见老佛爷。”
李莲英说:“牌子我压下来了,没有递。”
“怎么着?老佛爷在歇午觉?”
“不是!”李莲英说:“今天心境不好。谁上去,谁碰钉子,犯不着。”
原来是格外关顾之意,荣禄深为心感,道谢之后又问:“是为什么不痛快?”
“还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谓“父子二人”是指载漪与大阿哥。荣禄点点头说:“一位已够受了!何况还是爷儿俩!”
“唉!”李莲英叹口气:“老佛爷一辈子好强,偏就是这件事,总是让她不遂意。”
“怎么啦?又惹老佛爷生气了?”
“岂止生气!”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今天闹得太不象话了!老佛爷差点气得掉眼泪。”
荣禄大惊!慈禧太后生气见过,慈禧太后掉眼泪也见过,可就没有见过慈禧会气得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