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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李莲英很吃力地说:“就是珍主子的事。”

    这一说,慈禧太后很注意问:“她怎么说?”

    “说是尸首该捞上来下葬。”

    “那当然。不能老搁在井里。不过……,”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瑜贵妃有主意没有?”

    “瑜贵妃没有说,奴才在想,这件事全得老佛爷作主,别说瑜贵妃,谁也不敢乱出主意。”

    “那么,你倒出个主意!”慈禧太后说,“反正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尸身坏了没有?”

    “还好,没有坏。”

    “你去看过了?”

    李莲英还没有到珍妃毕命之处去过,不过听了瑜贵妃所谈,已知是怎么回事,就不妨说几句假话:“是!奴才去过,虽没有揭开井盖看,可是问过,井里从没有气味,可知没有坏。那口井很深、很凉,尸身就象冰镇着,坏不了。”

    “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问着,“你快想,该怎么办?”

    “是!”李莲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话不能说,只能说个简单的办法:“只有交代内务府,看那儿有空地,先埋着再说。”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觉得这样办,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则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嫔之礼下葬,又觉得有许多窒碍。而且她也还不甚明了妃嫔葬礼的细节,一时更无法作何决定。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报,瑜贵妃晋见,等打起帘子,只见前头走的不是瑜贵妃,而是一名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覆黄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颗玉玺了。

    进了殿,捧玺太监往旁边一站;瑜贵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说道:“奴才恭请老佛爷万福金安!”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就象见了亲生女儿似的,“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瑜贵妃从从容容磕了头又说:“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宝缴回。”

    带来的那名太监,是瑜贵妃宫中的首领,人很能干,这套自定的缴玺仪注,就是他斟酌出来的,此时便不慌不忙地将托盘捧了过去,弯下身子,等瑜贵妃接了过去,他才后退两步,跪在侧面远处。

    接托盘在手的瑜贵妃,连玺带盘,往上一举,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当了四十年的太后,什么隆重的仪注都经过,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套。不过,也难不住她,略想一想,站起身来,一面向李莲英使个眼色,一面将托盘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于是,李莲英躬着身子,将托盘捧了过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顺手拉了瑜贵妃一把,笑容满面地说:“真难为你!”

    瑜贵妃却是眼圈红红地,强笑着说:“到底又在老佛爷跟前了,奴才一颗心可以放下来了!老佛爷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连连摇手,“如今再别说这话,我还要奖赏你。”

    “老佛爷的恩典已经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过,有件事,奴才斗胆要跟老佛爷回。”

    “你说,你说!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贵妃说:“这件事得求老佛爷格外加恩。”

    “当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过了,追封她为贵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还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珍妃两次托梦给奴才,三魂六魄飘飘荡荡的,没有个归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宫跟荣寿宫之间晃来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说到这里,窗户作响,西风入户,吹得烛焰明灭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脸色都变了。

    李莲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关紧了窗户,又叫人添灯烛。慈禧太后等惊魂略定,方又问道:“那,该怎么办?珍妃托梦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小怪地,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