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兴兴头头出宫消闲,却惹的一肚皮的怒气回来。见他大步在前闷头而行,王柱子等人知他心绪不佳,各人都是不敢怠慢,均板着脸尾随其后。各人由神武门逶迤而入,过坤宁宫而不入,直到乾清宫大殿之内,张伟方停住脚步。
“传内阁大臣、御史台轮值御史、刑部轮值法官、都察院轮值推官,应天府尹、应天靖安提刑司入见!”
见王柱子面露难色,张伟斥道:“怎地?”
“官家,此时已快到下钱粮的时候……”
张伟大怒,原本坐于御座之上,此时怒而起身,逼视着王柱子道:“是我做主,还是这宫规做主?”
王柱子急忙应道:“自然是陛下您做主。”
说罢,转身急出殿外,至奉天门传令去也。张伟颓然坐下,心中激荡,只觉得各种想法按上去又冒出来,当真是纷乱繁芜之极,一时间竟不知道如此是好。
闷坐了一回,殿外尚有余光,殿内却已是乌黑一片,没有得他的命令,在乾清宫侍候的宫女们并不敢上前点燃蜡烛,是以在吴遂仲等人听命赶来之后,却只得在一片昏黑中向张伟跪下行了礼。待听到张伟命各人起身的命令,各人都借着起身窥探张伟神色,只都是张大了眼,只是一片漆黑中却又怎能看清?
只听得张伟在御座上令道:“召尔等来,却是为羽林将军王柱子上书言事,恳请废除贱籍,充准贱户科考的奏折。”
此事虽也是重大政务,却非急务。此语一出,殿内原本不知出了何事,甚至猜度北伐战事或有失利的大臣们尽皆愕然。
吴遂仲略一思忖,便笑道:“陛下之意如何?”
“现下是在问你!”
内廷召对之时,吴遂仲身为文官之首,有时候先问一下张伟的看法和意见也是常有的事。此时却被他冷冰冰顶将回来,吴遂仲不禁一呆,忙一躬身,答道:“是,臣失言。”
又低头想了一回,方道:“陛下,这贱户原是太祖尽收北元功臣降户,充入教坊司等处充做贱奴,其后又是靖难之后,成祖尽收建文遗臣以充贱业。两百余年过来,整个南直隶,乃至广州都有此类人在。此类人不得科考,不准为官,以下流贱业为生,虽当年都是贵人忠臣后裔,然则到了今时此日,统天下的百姓都是瞧不起他们。陛下若开恩赦免贱籍,只怕天下骚然。臣以为,此事可徐徐图之,慢慢改变人心,尔后方可允准贱户科考,一视同仁。”
说毕,躬身退后,只等张伟发话。却听得张伟又问道:“卿等之意若何?”
“臣等皆是赞同首辅的意思,此事不可急迫而行,弄的天下读书人为之骚然,却又何必?”
“陛下改的了户籍,却一时扭不转人心。只需恩旨免除禁锢,尔后几代之后,原本操持贱业的都成了清白人家,那才候才可以允准科考。明朝旧例,某家有一人为戏子,其家所有上下人等概不允准科考,比及三代之后,方可参加。这便是例,请陛下慎思。”
“王将军其意虽美,却是一介武夫,不解民情。且陛下早有成规,武人不得干政,请陛下驳回其议,严加申饬。以杜武人干政之弊!”
张伟虽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此时说话的乃是刑部尚书张慎言,因冷笑一声,答道:“王某虽是武人,却又有宫廷近侍的身份,并不是汉军的将军,司徒太过敏感了。”
众人都知道那王柱子大字并不识几个,哪能上什么奏折给他?今日之事,想必是张伟自已的意思。只是在殿上召对的多半是大儒文士,一时间让操持了几百年下九流职业的贱民可以参加科考,公然奔行于国家抡才大典的科场之内,这是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廷斌兄,你如何看?”
自张伟称帝后,唯一还能与他互称表字,言笑不忌的只有何斌、陈永华等寥寥数人。何斌感其厚意,操持起户部之事来却又是更辛苦了几分。这阵子大军过江,种种后勤补给银钱划拨大半都落在他肩上。此时累的两眼发黑,浑身疲敝,听得张伟问话,他便有气无力答道:“这事情我不懂,既然陛下问了,那么依我看来,佛法云众生平等;孔夫子当年也曾云有教无类。诸位大臣和我不同,我是个商人,不是孔门弟子,未知各位对孔圣的话如何注解?”
虽看见各人的神色,料来是有些尴尬,何斌又懒洋洋道:“各位先生说人心难以短期内扭转,我看是各位自已就先是很不舒服吧。陛下都不计较门弟出身,偏此时各位到是顾虑甚多。这殿上的诸位,哪一位是高门士族出身?不都是寒门子弟么!若是魏晋时,只怕别说做到中央部阁重臣,就是寻常的小官儿,各位也是休想。何某言尽于此,请各位大人慎思之!”
张伟却是想不到何斌竟能说出如此条理分明,还夹杂着圣人语录的奏对来。因大喜道:“这话说的近乎情理。廷斌兄,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
正喜悦间,却有一近侍奔到张伟御座之前,向他低头说了几句。张伟立时喝道:“来人,掌灯!将他带上来!”
他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宫女们依次上来,穿花蝴蝶般的在殿内穿梭奔走,一盏茶功夫不到,这大殿内所有的宫灯都被点燃,一时间烛火通明,明亮如白昼。
众阁臣和受召而来的都察院及靖安司的官员们这才看清张伟神色,只见他神色安然,倚靠与御座之上,目光却不是看着众人,而是若有所思望向殿外。各人正纳闷间,却见张伟嘴上露出一丝笑容,向着大殿门前一努嘴,笑道:“现下过来的这一位官员,却正是我的好大臣,御史台和南京府尹选的好御史。”
各人扭头去看,却见那御史被一队如狼似虎的大殿侍卫捆住臂膀,官帽歪了,领口撕裂,就这么狠狈之极的被押上殿来。此人神色惶急,胸口还有些酒渍菜汁之类污垢之物,显是在饮宴之时被逮了过来。看他的神色模样,哪有半分张伟所言的:“好大臣”风范?
正纳闷间,却听得张伟狞笑一声,向那官儿道:“灯红酒绿之时,莺歌燕舞之际,却突然被捆至此处,心中是何感想?”
那人却也强项,向张伟亢声道:“陛下非礼待臣,臣不服!”
“你不服?!来人,把他在那茶馆的所为说给诸位大臣听听!”
早有一巧笑侍卫奔上前来,将张伟带同各侍卫在汉西门内茶馆的见闻口说指划,向殿内诸大臣一一道来,他到是嘴巧,将一桩小事说的异彩粉呈,高潮迭死。只听得众人时而一惊,时而大怒,张伟看到众人脸色随那侍卫譬说而阴晴不定,一时间忍将不住,只欲笑出声来。
“启奏陛下,臣处置是有些慈软。然事出有因,那几人乃是误击,臣命他们到学校接受师长训诲,也觉得尽够了。”
“还敢强辩!国家早有明言,敢辱及民爵及军爵者,主犯死罪,众者皆流,其家产籍没。有敢包庇放纵者,与主犯同罪。”
见那官员脸色苍白,还要辩解,张伟不由他再说出话来,立时喝道:“法官何在?此人罪不容赦,立时拉至刑部刑场绞死,由尔监刑!绞死之后,其家产籍没入官,家人尽数流放吕宋,即刻起行!”
他此番处置又急又重,当真是暴风骤雨一般,令所有大臣仓猝间并不能上前解救说项,只眼睁睁看着那刑部法官带着人押着那官员下殿去了。
郑瑄听得那人不住呼喊求饶,口中喊着郑老师救命云云,想来是自已为学道时取中的门生。只是张伟最忌科场取士,学官升座大收取中的学子为门生私淑弟子一事,自入江南以来,早行废除,所有取中学生一律依宋制为天子门生。此时那人这么喊将出来,他若上前求情,便是无私也有私,至公也无公。他又从未见过张伟如此发作臣下,自入南京以来,张伟凡事以宽仁为主,甚少杀人,便是阉党贪官,也不过抄家发配,此时他满脸杀气,仿似谁出来说话便要将那人一并处置,如此重压之下,他便是心中如何难过,却也是再也不敢出来说话了。
这殿内除了何斌之外,其余各文臣也都是从未见张伟如此手段,一时间都是吓的傻了。只何斌见那人被拖死狗般拖将下去,却是噗嗤一笑,笑谓众人道:“陛下与我初入台湾时,一夜曾杀千人,咱们也未曾皱过一下眉头。杀这么一个小人,如杀鸡耳。”
张伟听得此言,亦笑道:“当日之事与此时不同。我这会子杀他,还是让刑部执行,依的是国家法度,并没有非刑杀人。”
又令道:“今日动手的三名儒生,一律处绞,家产籍没,全家发配吕宋。茶馆老板并一众闲人尽数捕拿,一律发配!贱户之称,至今日起废止。着靖安提刑司及巡城御史四处查访,再有敢言贱户者,一律发配!”
见各位重臣都是脸色灰败,却都并不敢再劝。张伟满意的一笑,咬一咬嘴唇,又向各人道:“我原说是以宽仁为政,待诸臣百姓如抚吾赤子。谁料一味宽大却是不成,一个个都以我杀不得人么?自然,我断乎不会以非刑杀人,国家设刑,原本就是要处置敢于蔑法之人,犯了我的法,我绝不饶!”
说罢,转身由着殿内侧门而出,只留下众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直过了半响,方由吴遂仲先道:“陛下行雷霆手段,断然处置奸佞,吾等身为大臣,理应鼓舞欢呼才是。”
说罢,就地跪下,对着空荡荡的御座行礼如仪,由他领头,其余众臣自然不敢怠慢,随他一起跪下行礼谢恩,礼毕之后,方才鱼贯而出。至于黄尊素与张慎言等儒臣心中是否赞同张伟适才处断,又是否会暗中有甚举动,却也是谁也不知了。
经此一事之后,废止贱籍一事再也无人敢出来饶舌。那几个书生只是殴打了国士,却被判绞,流放,此事由官府报纸登出行刊江南各省之后,原本对民爵漠不在意,甚至觉得滑稽可笑的各级官府再也不敢敷衍了事。由各行各业充斥其中,而并非是由儒林中人独大的国士等民爵终于开始显山露水,在南方十省中地位鄣显。
崇祯六年,汉始元年十月,汉军渡江之后,屡破名城。海州一鼓而下,原驻防的只是一名参将,领着三四千疲兵,汉军不过舰炮略放几炮,内地明军甚少见识火器之威,大惊之下立时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后方为汉军袭拢,渡江而来的大股汉军火器犀利,衣甲精良,却教那些明军如何抵敌的住?在扬州略做抵抗,明军主力迅即后撤,到教一心想对明军围而歼之的周全斌颇是郁闷。张瑞原本要领着飞骑全师追击明军,却也因并未有大战恶战,明军主力未遭重创,与周全斌会议之后,又请示张伟知道,决意由扬州北上,与海州汉军会师,在准安徐州等地会歼明军。
江文瑨却是由安庆挥师北上,一战而下合肥,泸州等处,兵锋直指凤阳。因凤阳有明廷总督,监军太监,还有大股的京营士兵,明廷又以凤阳是皇陵所在,曾是明朝中都,无论地势与名气都势力不会弃而不守。是以他决意暂停急进,由着前部军危胁凤阳左近,逼的明朝添兵于此,要如海绵吸水般将附近的明军吸引至此,然后可一战聚歼。
旬月之间,江北明军全线溃退,并不能抵住汉军兵锋。当是此时,无论是张伟,还是远在北京的崇祯,都将眼光投向西北,在明朝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也只有洪承畴、袁崇焕等人指挥的陕西边军与关宁铁骑,才能与汉军稍做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