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皇太极领头,将努尔哈赤梓宫先奉安至乾清宫停灵。这乾清宫乃是明朝列帝死后先行停灵之处,此时停放着一个蛮夷部落首领的尸体,又由着一群喇嘛和萨满弄的乌烟瘴气,弄的原宫中太监和宫女们满天神佛,不知如何是好。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打开承天门有功,仍着署理内宫事宜。满洲贵族们虽然也在盛京内执掌国柄多年,却是游牧民族的习气未改,与享国三百年的明朝皇室自是不能相比,就是与京中钟鸣鼎食的贵戚之家亦是相差甚远。王德化等人虽然畏惧刀斧,毅然投降,却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蛮子。这些女真人在宫中如同乡下土佬儿一般,一个个穿着紧身箭衣,脚着布靴,纵是皇太极以大汗之尊,亦是如此。看着他们拿刀弄箭,在宫中自寻穿行探看,王德华领着一帮小太监四处伺候,奈何满人中的贵人太多,一个个不是亲王,就是贝勒,在宫中四处看西洋景,看到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西洋物什,便一个个眼中放光,直欲塞入怀中。
王大太监自已家产也有百万金,哪里瞧的上这些人的作派,虽然满脸堆笑,唯恐伺候不周,却不免在心中骂道:“什么阿物儿!当真是穷小子走大运,也让他们占了北京城!”
心里虽然如此想,却是不能透露出一星半点儿。这些女真人个个满脸横肉,孔武有力,虽然皇太极不准杀戮抢劫,亦不准强x,这几天在宫内却很有些宫女受到强x。因为都是王公亲贵,皇太极亦不好为这种小事责罚,反而将那些受到侵犯的宫女赏赐给各人使唤。他自已到并无此事,此时虽是壮年,身体自宸妃逝后已是不支,本身嫔妃已是很多,渐渐应付不来,哪有心思搞这些花样?这王德化在宫中多年,服侍过神宗、光宗等四朝皇帝,除了崇祯之外,都是见了女色不要命的主,那光宗病在床上不能行动,却一夜间宠幸李选侍送来的八位美女,继位没有几天就一命呜呼,此时看了这皇太极的作派,到觉得此人果真是个人物,象个做大事的样子。
他既然投降,自然巴不得新主子得势,自已仍然可以从中大捞特捞,大发其财。待年老不中用时,回到自家府邸享受。身为太监,不但仆从如云,就是晚上暖脚用的小老婆也有十几二十个,做太监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掐尖儿的人物了。
自太和门而出,便是禁城中最广阔之处,午门内两侧都是朝房,皇太极便歇于此处。这几天王德化小心伺候,把巴结明朝皇帝的那些小意儿都用在了皇太极身上,使得这个蛮夷皇帝很是满意,在禁宫中四处行走,办理公务,都指名要王太监在身边才行。原本依着王德化的身份,就是崇祯亦是称他为伴伴,并不常常要他在身边辛苦,新主子如此重用,王德化得意之余,却也顾不上劳累了。
想到换了新朝仍然是呼风唤雨,王德化不免得意,嘴角隐隐然露出一丝微笑。眼看这禁宫之中面貌渐渐依旧,那些横冲乱撞的王公贝勒在他向皇太极进言后已然退出宫外自寻居处,他想着新皇如此信重,不免脚下加快几步,往午门左侧的朝房急趋。谁料冬天地滑,他脚步虚浮,差点儿摔倒在地,幸得曹化淳此时亦赶在身后伺候,一把将他扶住。
王德化扭头一瞧,因见是他,便淡淡一笑,夸奖道:“亏得是你,不然老身要狠狠摔这一下,这把老骨头可是生受不起。”
曹化淳一向党附王德化,虽然提督东厂,却并不敢在他面前拿大,忙笑答道:“宗主爷身负重任,可是闪失不得!若是宗主爷有个意外,可教咱们怎么处呢。”
“也未必。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自六岁入宫,进内书院读书,三十七岁拜魏安老公公为宗师,开始有出头之日。现下依我看,这宫中也只有你能承我的衣钵。”
曹化淳只觉得王德化的眼睛在自已身上瞄来瞄去,他只觉得后背心慢慢沁出冷汗来,脚底亦是脚汗涟涟,忙指天誓日道:“宗主爷在一天,咱便伺候一天。宗主爷哪天退了位,咱也回乡下养老去!”
王德化干笑一声,向他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我只是这么一说,我现下虽然有一把年纪,到也觉得身康体健,离退体且早着呢。”
说罢哈哈干笑几声,到使得曹化淳尴尬异常,也只得陪笑如仪。他知道这是王德化在敲打自已,防着自已因献城有功,有爬到他头上的妄想,是以要预先敲打一下,这也是宫中老公的常技,不足为奇。曹化淳心中冷笑:“老东西,是龙是蛇,咱们爷俩走着瞧!”
待到了皇太极居处,虽是禁宫之内,此处却是房陋屋简,正屋之外,只有南北朝向的两个小隔间。皇太极于正屋召对臣工,于小房内歇息批阅文书,很是辛苦。
几百名皇帝的巴牙喇护卫将这南北朝向的朝房团团围住,严查来住人等。此时北京新定,京师人心并不稳便,皇太极这两天又每天召对明朝的投降将军,都是武人将军,各侍卫和内大臣都是将心提起,并不敢稍加松懈。此时奉命带班的乃是内大臣,梅勒章京萨木什喀把守。见了一群旧明太监迈着碎步逶迤而来,他忍不住皱眉向一班侍卫道:“皇上不知道留着他们做什么,一帮没卵子的汉人,比平常的汉人更坏,更没用!”
他因是用满语说话,一帮明宫太监却是不能听懂,只觉得这个矮个女真人眼光凶厉,神情狰狞,当真是可怕的紧。正彷徨间,只听到里间传来一声传唤之声,王德化与曹化淳听出是皇太极传召,两人忙挤开把守房门的侍卫,缩头缩脑的钻将进去。
皇太极却正与管理户部的萨哈廉商谈过冬的粮草军饷一事,这萨哈廉性格沉稳内敛,遇到大事也毫不慌张,又一向忠于皇太极,于是在德格类死于汉军刃下之后,便接管了户部差使。只是他是传统的女真汉子,骑马射箭到还拿手,管理财赋却是不成。汉官们又多半贪污,不可信任,几个忠心不二的又多半死在沈阳一役,这几年下来,亏得在山东畿辅大抢两次,又逼迫朝鲜每年输入大量的粮食,这才勉强唯持。此时八旗旗人入关的有八万人,再有汉军、蒙古、投降的明军,京师投降官员衙差,穷苦百姓需要赈济,这么些事相加起来,使得萨哈廉的头发也白了几根。
“皇上,我这两天一直盘查明朝的户部太仓藏库,起出的白银约六十万,已经全数用光。咱们从盛京解来的银子还有一百多万,只够这两月的寻常开支所用。万一打起仗来,那可就全完啦。”
皇太极听得此言,却一时也是没有办法。他忍不住苦笑道:“都说明朝地大物博,国力强盛,疆域是咱们的几十倍,人口几百倍。明朝皇帝又不恤百姓,横征暴敛。怎么国库如洗,弄到这个地步?”
萨哈廉尚未答话,一旁静坐的豪格咳了一声,笑道:“要是能让孩儿带兵去抢掠一番,几个月的使费就有了。”
见皇太极并未觉得好笑,他忙敛了笑容,向王德化等人斥道:“阿玛召你们来,是让你们说一下,明朝皇帝的钱都在哪里?”
王德化急忙上前,堆笑道:“皇上,大军刚刚入城没有几天,又没有问过奴婢们,所以才会为钱烦恼。咱们大明的银钱,一向是内外分明。正经国赋藏于户部的太仓银库,矿冶关榷之税及金花银则运入内承运库。这两年江南用兵,西北流贼用兵,东虏……不,辽东用兵,国库如洗,虽然催科不止,然而十不收一,适才萨贝勒说的几十万两银子,依奴婢所知,若是再迟几天,就要解运出去。朝廷,还欠着半年的官俸哪!”
“内承运库还有多少库银?”
“这个奴婢亦是不知,不过内库充实到是实情。自神宗爷以下,各朝皇帝没有拨出,只有收入。论起实际数目,却是谁也不知。”
皇太极以天纵英才,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朝皇帝不减赋税,敲骨吸髓般的征收田赋,把全天下弄的流民四起,烽烟处处,却在内库里藏着大笔白银不肯动用,这种蠢到家的行为他无论如何亦是不能知晓其因。只是知道凭空掉下一笔横财,可以用来安抚治下汉人百姓的民心,可以不加征三饷就能在几年内维持政府开支和军费,这岂不是天降横财?”
于是振衣而起,向着王德化微微笑道:“你很忠心,也很会办事。宫禁在你管制之下没有混乱,朕很高兴。现下就带着朕去内藏库看看!”
王德化躬身随行在皇太极身后,嘻笑道:“老奴婢此生有幸,能够伺候皇上这样的不世英主,真真是前生修行得来的福气。只盼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皇上一统天下,纵是死了也可闭眼啦。”
“嘿,便愿你可以看到。”
王德化自然不知道皇太极此时心中所思,只兴冲冲在头前带路,引领着众人往内藏库而去。代善等人正在禁宫巡视,听得风声亦是赶来观看热闹。各明朝降官知道此事,却也不免赶来承奉。留在北京的明朝大臣,有小半成功逃脱,在皇太极并不勉强的前提下逃往南方。有大半留居府邸,观看风色,既不出来为官,也不肯毁家逃难。亦有小半无耻之徒,已是投降满清,愿意为新朝效力。此时各人随行,一直到端门之侧,皇太极因知崇祯的尸体正停于此处,心中一动,便特意绕了一圈,到崇祯停灵之处,停步观看。
他看着装敛崇祯帝尸体的那口普通的红木棺才,心中只觉得怪异非常。又觉得畅快,又觉得有些悲凉,浑不似八旗众王公贝勒那样纯粹的欢喜。崇祯尸体明日便要运出,塞到他哥哥天启的德陵之内,草草安葬了事。这几天来并没有人敢来探看崇祯尸体,到了此时,却有两个和尚因为常得到信佛的周后赏赐,是以此时不顾危险,带着法事家什,前来超度崇祯。
皇太极看着两个和尚捣鼓法事,却是并不着恼。只回头转身,看向随行的明朝文武官员。因见明朝各官员武将都是鲜衣怒马,从人众多,各人见皇上望来,多半是在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并没有稍露戚色。只有祖大寿等辽东故将,虽然并没有得到崇祯的信重,此时脸上却隐隐露出悲痛神色。
“祖将军,这是你的旧主,你来祭拜一下!”
祖大寿于吴襄、张存仁等辽东诸将却都尽皆跟随在此,各人心中正是又悲又气,眼见前皇身后事如此凄惨,各人正自难过,一听得皇太极如此吩咐,一时间却也并不避讳,由着祖大寿带头,各人跳下马来,各自解开箭衣,袒露出左臂,伏拜在地,哀哭叩头。
皇太极又向着周廷儒等明朝阁臣道:“诸位先生甚得明皇幸重,也来叩头吧。”
却见得周廷儒与各文官商议一番,方向他回话道:“臣等既然侍奉皇上,已然与故主再无香火之情,咱们就不叩头了。”
他自以为这一番话很是得体,必能得到皇太极的欢心。却不料听得皇太极向王德化问道:“头戴纱帽的尚不及光头的和尚,这是为何?”
王德化身为阉人,一向被这些士大夫所轻视,此时逮到机会,不免刻薄道:“回皇上,此等纱帽,原本就是陋品!”
皇太极仰头大笑,向着面如土色的旧明文臣笑道:“此玩笑耳,诸位切莫在意!”
说罢,再也不看这些文臣的神色,命王德化带路,直奔内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