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勇走后,那两名探子随之告退,继续在门外执行保护的任务。
陆沉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外面雨后青翠欲滴的枝叶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顾勇的转变略显突兀,但是这并未占据陆沉太多的心思,无论对方是察觉到危险,还是不愿如此仓促地亮明态度,对于局势的变化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顾勇的下场早已注定,苏步青留着他并且给他权力,只是希望通过他查到更详细的线索。
陆沉此刻思考的是自身,或者说陆家的古怪之处。
原主有习武的经历,境界不算太低,甚至可以和织经司的探子一较高下,由此可见原主一定下过苦功。
以陆家的财力来说,陆通为独子延请名师教授武功不算稀奇。陆沉疑惑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从顾勇的反应判断,织经司里根本没有相关的记载。
如果没有细作案的发生,或许织经司不会过分关注一个商贾之子的生平,但这段时间苏步青和顾勇已经将陆家查个底掉,肯定将陆沉十九年来做过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交锋,陆沉不可能再轻视织经司这个特权衙门培养出来的密探,更不会怀疑他们极其强悍的调查能力。
顾勇对他习武之事毫不知情,只能说明这件事连陆家仆人都不清楚。
确切来说,此事或许只有原主、陆通和教授陆沉武艺的人知道。
难怪陆通放心他带领商队前往北燕境内。
只不过这样一来又牵扯出两个问题。
其一,原主长期习武身强体壮,寻常小病根本不足为惧,更不可能无缘无故染上怪病一命呜呼,连一众名医都查不出病因。
换而言之,原主之前倒下肯定不是因为生病,更接近陆沉猜测的中毒之说。
其二,陆通为何要掩盖原主习武的经历?
如今天下局势混乱,齐燕之间明争暗斗,更北方的景朝亦在积蓄力量,淮州作为三方冲突的焦点所在,但凡家资尚可的人都会为子弟延请武师。
在这个乱世里,习武绝对不是朝廷禁止或者见不得人的事情。
陆沉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这是陆通想让唯一的儿子韬光养晦,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然而一介商贾之子,又有多少人会特意关注,他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
一旦将视线聚焦在陆家本身,很多回忆便在陆沉的脑海中涌现。
——“是的,不过老爷曾说,伪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这是在盘龙关后等待检查、都尉宁理出现之前,李承恩与陆沉闲聊时随口提起的话。
当时陆沉并未细想,现在琢磨起来却感到大有古怪。
陆通只是广陵地界小有名气的富商,或许因为知府詹徽的关系,他对官面上的事情比较了解,但是怎会接触到织经司相关的事务?
即便他能猜到织经司会在北燕境内安插密探,这“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八个字又从何而来?
——“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
这是父子二人在府衙相见时,陆通不经意间吐露的信息。
陆沉忆起当时自己确实略感奇怪,如今仔细一想,他立刻醒悟到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因为前世的经历,陆沉拥有极其敏锐的触感,哪怕是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被人刻意盯上之后很快就能发现。
但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断,陆通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已知苏步青没有参与陷害陆家的阴谋,等顾勇做好陷害的准备再暗示他调查陆家,这个时间距离陆沉抵达广陵肯定很紧凑。
短短几天时间内,陆通就能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并且做出应对,要么他拥有织经司内部的消息渠道,而且向他传递消息的人身份肯定不低。
第二种可能,陆通像陆沉前世那样经受过严格的训练。
虽然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判断,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于陆沉来说这同样不是好消息。
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商贾,结交广陵知府还能说得过去,在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里收买耳目是为了甚么?
似乎又转到第二种可能性。
陆沉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所作的一切只为自保,付出的努力似乎收到了成效。
顾勇和宁理相继暴露身份,陆家的嫌疑逐步洗清,苏步青渐渐认识到他的能力,萧望之那边说不定也有进展。
这本该是柳暗花明、他安心休养一段时间的大好局面,谁知迷雾之后仍是迷雾。
陆沉在房内缓缓踱步,眉头愈发紧皱。
陆家必然藏着一些秘密,只是不知陆通究竟能隐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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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南齐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忠君报国之类的念头,如果不是必须要保护自己,他肯定不愿刚来这个世界就掺和进这些波诡云谲的事情里。
至于陆通和陆家,他脑海中浮现陆通那张偏胖的面庞和憨厚的笑容,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提起,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不能任由陆家在这件事里越陷越深。
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结束这件案子,让自己和陆家抽身而出。
一念及此,他平复心情放缓呼吸,迈步走到外间,来到门外那两名探子的身旁。
其中一人见状便问道:“陆公子有事?”
陆沉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那人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放心,顾察事已经远去,周遭都是苏大人安排保护公子的人手。”
陆沉道谢,然后说道:“烦请转告苏大人,不宜再继续等下去,理应尽快收网。”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然后为难地说道:“陆公子,苏大人已经拟定了相应章程,突然更改恐怕不妥。”
陆沉摇摇头,神色郑重地说道:“你只需要转告苏大人,孙宇出现之后,对方肯定意识到阴谋已经败露,届时他们极有可能主动斩断一切线索。”
探子神色微变,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我会立刻向上禀报。”
陆沉不再多言,返回房中静坐窗前。
这本就是他先前故意留下、一个可以随时调整的借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上。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他在心中重复默念这句话,这一次却不像在五河县客栈那晚时的坚定。
……
西北边境,盘龙关。
东南角校场上热火朝天,数百将士正在奋力操练。
不远处的鼓楼上,都指挥使裴邃扶着栏杆,神色淡然地观察着下方的阵型。
南齐边境六座都督府,论战力首推淮州与靖州二处,前者控扼江北孤地,后者镇守衡江南岸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平阳府。
淮州七军之中,又以盘龙军和北面防线的镇北军并驾齐驱,实力强过其他五军。
依南齐军制,一军为一万二千人,下辖四团。
盘龙军四位掌团都尉中,宁理原本排名靠后,但是他最近一年来颇得裴邃信重,地位不断提升,渐有压过其他人的势头。
当宁理走上鼓楼来到裴邃身后时,裴邃的亲兵非常自觉地退开。
宁理见礼完毕,裴邃便问道:“第二次接洽之后,你怎么看待北面来人?”
数日前,宁理遵照裴邃的命令,潜行北上与那个名叫李固的男子密会,双方就李固的家主南投之事简略相商,今天则是第二次相见。
宁理沉吟道:“回将军,李玄安应该是真心投奔,但末将认为必须要保持警惕。”
裴邃依旧望着前方,淡淡道:“李玄安身为伪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算得上伪燕朝堂上颇有分量的人物。但是你我皆知,此人的军功一大半都是靠着屠戮百姓而来,那些人同样是大齐的子民。若非大都督允准,某实不愿招降此人。”
宁理叹道:“将军,李玄安的确性情卑劣,但此事关系到朝廷大计,同时也是为了吸纳北地人心,所以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想来大都督也是这般考虑的。”
裴邃神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相劝,某只是一介都指挥使,不会亦不能违逆大都督的军令。不过是想到这种人会受到朝廷的优待,下半辈子尽享荣华富贵,某就觉得恶心。”
宁理沉默不语。
裴邃又道:“细节可曾谈妥了?”
宁理连忙应道:“是,正要请将军和大都督批复。李固说,四月初三日,李玄安会率领三百余心腹转道沫阳路,随后快速南下赶来盘龙关。”
“三百多……”裴邃沉吟着。
宁理心中一紧,面上古井不波。
裴邃没有反对,话锋一转道:“他的家眷呢?”
宁理迟疑道:“李固言道,李玄安的家眷都在河洛城,稍有动作就会被伪燕察事厅发现,因此他纵然万般不忍,也只能带一子南投。”
“好一个万般不忍。”裴邃眼中泛起浓浓的嘲讽,摇摇头道:“某会立刻派人禀报萧大都督,若无意外,四月初三你便带人北上迎接。告诉李玄安,他们会在盘龙关待上数日,等伪燕有了应对举措之后才能进入大齐境内。”
所谓应对举措,自然是指北边公开李玄安的叛逃行径,用他家人的血警告其他人。
或许…这就是李玄安只带一个儿子南投的原因,用那些人命让南齐相信他的诚意。
宁理平静地应下。
片刻过后,裴邃扭头望向楼梯口,注视着宁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