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宅,西苑。
陆沉醒来的时候是辰时二刻,睡下时已经过了卯时三刻,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时辰。
宋佩在服侍他盥洗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陆沉透过铜镜看见她微蹙的眉尖,忽地开口说道:“其实两个时辰不短了。”
宋佩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小声道:“婢子不敢妄议少爷的正事,只是担心少爷熬坏了身子。”
陆沉道:“无妨,我心里有数。”
“是。”
宋佩温婉地应下,然后又帮陆沉梳头正冠,她手脚很是麻利,又仿佛是因为知道陆沉有忙不完的事情,所以很快便打理完毕。
离开卧房之前,陆沉忽地驻足,转头望着宋佩说道:“虽说如今外面不安全,但你的父母住在县城内,应该不会有危险。”
宋佩怔了怔。
当年家乡闹灾,她全家逃难至广陵,生活所逼只能让她给富贵人家做丫鬟,万幸陆家对待下人颇为宽厚。
陆通不仅允许她闲暇时读书认字,还给她的父母找了一门活计,在下面的海陵县帮陆家商号做事,日子过得很踏实。
宋佩心怀感激,因而愈发勤勉,只盼着生活越来越好,事实上也正如她所期盼的那般。
然而忽闻晴天霹雳,北边的豺狼之辈竟然出现在广陵城下。
宋佩并不担心自己,她虽然不懂兵事的玄妙,也知道像广陵这样的大城只要不出意外就能坚守很久。她只是害怕敌军攻不下广陵会去袭扰周边,海陵县很有可能成为对方的目标。
“多谢少爷记挂,婢子……”
语调渐渐低沉,无论她平日里如何成熟,终究只是十六岁的少女。
陆沉见状没有刻意安慰,只是平静地说道:“敌军的目标在于广陵,分兵是下下之策,再者各县也有守备力量,不至于毫无阻拦之力,所以你不用太过担心。”
“多谢少爷。”
宋佩矮身福礼,满面感激之色。
陆沉出去后,何玉一进来便发现宋佩眼眶微红。
她不禁睁大眼睛,看着陆沉离去的方向,又转回来望着宋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宋姐姐,这是怎么了?”
宋佩摇摇头,柔声道:“没事。”
何玉道:“那你为什么哭了?”
宋佩轻叹一声,将方才的对话简略复述,又崇敬地说道:“少爷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可心里什么都清楚,将来一定前程远大。”
何玉绽放笑脸,连连点头道:“那是,现在城里的人都这么说呢!宋姐姐,少爷这么关心你,是不是……”
“要死呀你,不许胡说!”
“嘻嘻,玩笑嘛,我们是什么身份,少爷又是什么身份,能够跟着少爷这么好性子的人就已经是很难得的好事了。”
“这句话还算是个明白人。”
少女们叽叽喳喳,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
陆沉在出府之后,先是去了一趟织经司,跟李近聊了片刻,然后便来到西城门附近,这里有一片空地划拨给临时组建的后备军。
李承恩正在和两位广陵军的将官一起,对这千余人进行简单的操练。
训练的内容很简单,主要集中在战兵需要掌握的基础军事素养,因为这些人本身就具备很强的战力,欠缺的是对战场规则的了解。
陆沉默默旁观,他发现自己对李承恩的了解还是不够。
一个在江湖上足以称为高手、连师姐林溪私下里都说过他应该具备武榜下册实力的年轻人,而且还具备一定的军事才能,怎么可能甘愿做商号的护院?
更何况李承恩才二十四岁,又非人到中年对于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境地。
即便他是为了报答陆家的恩情,以陆通宽厚的性情也不应该答应。
思来想去,这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多半还是和陆通有关。
陆沉没有上前打扰,看了片刻之后转身前往城墙。
或许是昨日白天那场大火让景军心有余悸,亦或是昨夜的突袭让对方士气严重受挫,景军主营地内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
这当然不是说景军毫无动静,他们在广陵城各面又增添多处小型营地,增加更多的哨骑游弋于周围,并且让辅兵继续打造攻城器械,只是没有如陆沉预料的那般直接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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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淳是景朝庆聿恭麾下的一员悍将,素以强硬和凶狠著称,但是绝非那种谋而后动的人物。我不认为他能够咽下前面失利的苦果,如今应是在积蓄力量,并非在做长期围城的准备。”
段作章双手撑在墙垛上,凝望着远处的景军大营。
陆沉微微皱眉道:“下官担心的是他会等待援兵的到来。”
景军在占据望梅古道后,第一批运送过来的兵力接近两万人,由秦淳统率直扑广陵。面对城内的四千守军,秦淳统领的兵马堪堪达到可以强攻的底线,由此也能说明北燕察事厅将淮州境内的城防力量摸得很清楚。
这个兵力对比属于正常范围,秦淳敢于挥军强攻,广陵军也能稳稳地守住城防,接下来便是双方比拼意志力的时刻。
如果秦淳只是围城等后续兵马赶来,进一步拉开和守军人数的差距,对于广陵军而言局势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一方面是敌军可以不断轮换攻城部队,而守军必须要坚守四面城墙难以歇息。
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军可以就地取材制作越来越多的攻城器械。
段作章摇头道:“秦淳不会等着别人来分润自己的功劳,否则他也不敢带着几千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翻越双峰山脉,然后从后方发起攻击战胜我军攻占望梅古道。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那一仗的功劳无法满足他,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万人突袭广陵。”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段作章又道:“那场大火和昨夜的奇袭,只会让秦淳变得更加焦躁,因此他必然会抢在友军到来之下拿下广陵,这样才能独享真正的头功。”
陆沉缓缓道:“这般说来,他极有可能是在筹谋一个会让我军陷入艰难境地的法子。”
段作章目光微凝,渐有冷峻之意,沉声道:“或许……我知道他想怎么做。”
陆沉静静地听着,虽然神色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他却感觉到心里猛然冒起一团怒火。
段作章最后说道:“战场便是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以免自乱阵脚。”
陆沉正色道:“下官马上去找府尊大人。”
段作章颔首道:“好,最重要的是城内必须维持稳定。”
这一天在诡异的沉默中度过,临近日落时景军倒是有了动作,但也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强度远远比不上先前的激烈,仿佛是害怕守军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翌日上午景军加强了攻势,但是守军的防御极其坚决,没有给对方可乘之机。
下午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这次段作章让陆沉带着经历过夜袭之战的后备军登上城墙,让这些还称不上军人的高手与景军正面相对,用真正的战阵攻杀磨砺他们。
第三天上午,即景军包围广陵城的第七天,陆沉才刚刚和林溪一起用完早饭,那深沉悠远的钟声便遽然响起。
两人连忙赶来西门,才走上城墙便发现气氛十分压抑,守军将士的表情尽皆肃穆又凝重。
他们走到墙垛边朝外望去,林溪当即就变了脸色。
只见城下景军已经列阵完毕,阵前却不是以往见到的披甲步卒,而是持枪策马的精锐骑兵。
景朝骑兵前方还有茫茫一群人,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些人基本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皆瘦弱单薄。
他们当中有白发老人,也有垂髫童子。
有正值壮年却已经身形佝偻的男子,也有布衣钗裙素面朝天的妇人。
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广陵境内的贫苦百姓。
他们战战兢兢地立在景朝铁骑的前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却又不敢做出任何举动。
一些大人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中,用手捂住他们的嘴防止发出声音,只露出一双双懵懂且黑白分明的眼眸。
怯怯地望着这人世间。
在景朝铁骑的驱赶下,数千名手无寸铁的广陵百姓被迫挪动步子,朝前方的广陵城走去。
陆沉望着这一幕,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