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到六月之后,天气才真正开始炎热起来,并且是直接闯入酷暑。时起的风吹不走空气中的燥热,码头、货栈间尽些光着膀子的大汉,市内的茶肆、冰饮摊铺宾客不绝,街边守护犬张嘴吐着舌头,整个洛阳都笼罩在一片火热的氛围中,只有皇城之中、庙堂之上,依旧是一片肃杀与压抑。
紫辰殿门大开,一批官员分成两列,鱼贯而入,人不少,至少超过百人,所有人都表情庄重,动作谨小慎微,在大汉当下的政治环境下,笑容仿佛已经从朝廷吏员们的脸上消失了。
紫辰殿内自有冰室降温,但对于刚从烈日下走进来的官员们而言,似乎又有些太冷了,一个个依品阶次序列队,规规矩矩地站好,默不作声,不敢有任何异动,不少人脸上还露出明显的忐忑之色。
这些官员中,没有宗室勋贵,也没有高官重臣,都是一些中下层官员,都选自皇城、武德及司法三衙。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甚至都没见过刘皇帝,即便见过,大部分人也没同刘皇帝对过话。
如今,却被宣召到紫辰殿,得刘皇帝亲自接见,虽然不知是何缘由,但大部分人,都是既期待,又紧张,当然,不可避免的是有一丝丝的恐惧。
作为关内道监察御史之一的寇准,也在其列,垂头束手,毕敬姿态,年轻的面庞上表情很少,但从其眼神中,能够看出少许的凝重。
这数月来,在中枢反腐肃贪的政潮下,所有人都饱受冲击,寇准可以说是亲历其中的凶险。毕竟仅在都察院,便亲眼目睹,那么多的前辈同僚被拿下问罪,免官的免官,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对于初入仕途的寇准而言,这确实是一份难得的见识与经验,寻常时候,哪有这等“机遇”。
当然,寇准也有些压力,几个月间,不断面临着朝中同僚们异样的目光。消息已经传开了,就是因为这个新科榜眼,斗胆进言,在刘皇帝面前大放厥词,方才引得陛下震怒,掀起这波让普天下官僚都受惊的政治狂澜。就是政事堂的那些宰相与诸部司主官,都难免对寇准另眼相待。
不过,重压之下,方显本色,寇准虽然有个惶恐,但终究是顶住了,他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念,为国为公,为君为民,无话不可说!
只是,在那日面圣之后,刘皇帝随之而掀起的这波政治狂潮,动静之大,波及之广泛,事态之严重,还是超过了寇准的预料。他的初衷,只是想提醒刘皇帝,加强对吏治的管理,以及对地方豪强势力的打压,却没想到,刘皇帝的动作如此激烈,手段如此狠辣,完全一副掀桌子、砸饭碗的阵势。
当然,寇准也不敢高看自己,若非刘皇帝早有此意,又怎会在那么段的时间内,便做下如此重大决定,并迅速推动执行。说到底,寇准也只是因缘际会,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罢了,后续事态的发展,与寇准就是实在没有什么深入的关联。
默默地待在队伍中,心中也猜测着刘皇帝召见他们这些下官的缘由,不论为何,但看这架势,绝对非同一般。
正自思虑间,忽闻一声高唱:“陛下驾到!”
几乎是本能反应,殿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弯了弯腰,神态姿势有如复刻一般,所有人都整整齐齐的。在众臣余光之下,刘皇帝缓缓跨过殿门,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身边跟着三个人,喦脱、王继恩以及王玄真。或许是错觉,刘皇帝看起来似乎又苍老了几分,头上的花白没有增加,但那股迟暮之态加重了。
慢慢地走上御阶,转身落座,众臣齐拜。刘皇帝扫视了一眼,不济的眼神有些浑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
刘皇帝的到来,让紫辰殿内的气氛更加紧张了,一干微官小吏,都战战兢兢的,拘束不已。稍微酝酿了一下,刘皇帝吩咐道:“上酒!”
喦脱应了一声,然后手朝外一招,很快,两排宫娥端着托盘一次入内,每个托盘上边都摆着几杯满斟的酒水。众人虽然疑惑,手上动作却很麻利,一人一杯,拿在手里。
刘皇帝起身,也持一杯,站在丹墀边沿,左手撑在凋栏上,俯视众臣道:“此酒,就当朕为你们送行了!”
刘皇帝虽然衰老,但此时此刻,声音却中气十足,极具威严。话音刚落,殿中便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队列之中,一道身影狼狈地趴在地上,磕头不止,嘴里惶恐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却是此人,过于紧张之下,手抖没拿住,打翻了酒杯,酒水撒了一地。见状,刘皇帝两眼微眯,打量着此人,慢慢走下,一步一响,每一响仿佛都踩在殿中众臣的心上。
一直到刘皇帝走到面前,其人方才停止磕头,畏惧道:“臣失仪,臣大罪,陛下饶命!”
刘皇帝低头打量了此人一会儿,一个六品的小官,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年纪大概有三十多岁,但其表现出的失措,实在没有一个大汉官僚该有的风度。
看了眼打翻的酒杯,刘皇帝澹澹道:“你莫不是以为,这些是毒酒?”
“不,不!”其人哆嗦了下,嘴上慌忙解释道:“陛下神威,臣深感震撼,恍忽之下,失仪杯洒......”
不过话有些说不下去了,脸色变得格外苍白,身体颤抖的幅度也更大了,站在其附近的人都发现了其异状,因为那股刺鼻的骚味实在有些明显。
尿了......
不过,没有人表示鄙夷与厌弃,甚至没有多少怜悯与同情,只是小心地注意着刘皇帝的脸色与反应。对于此人的不堪表现,刘皇帝明显有些讶然,甚至迟疑了下,方才指着他问王继恩:“这是何人?何官何职?”
王继恩脸色十分严肃,恨恨地盯了此人一眼,禀道:“回官家,这是大理寺丞朱博。”
“这就是你们给朕选的精兵强将?这样的表现,能托重任,能担重责?”刘皇帝问道。
面对刘皇帝有些严厉的责问,王继恩还没回答,那跪着的朱博已然瘫倒在地,脸色也由白转红,气都喘不过来,好似要窒息的样子。
王继恩则压抑着心头厌恶,硬着头皮向刘皇帝解释道:“官家,小的查阅吏册,见此人履历扎实,擅长刑狱,因而将之选入此次差事派遣之列。只是没想到,其人如此不堪,或许是升任不久,初次面圣,失了方寸,殿中失仪。是小的识人不明,还请官家治罪!”
听其言,刘皇帝蹙起的眉头有所舒展,又低头看了那朱博一眼,滴咕道:“朕是要吃人的饿虎吗?”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但不少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刘皇帝终究没拿这失仪的寺丞开刀,而是冲喦脱吩咐道:“带这位朱寺丞下去换身袍服!”
“官家,此人大胆荒唐,殿前失仪,当如何处置?”喦脱轻声问道。
刘皇帝摇了摇头:“失仪是实,大胆却未必,朕无心与之计较了!”
一个小插曲过后,殿中的气氛却缓和了些,看起来,刘皇帝今日的杀性并不重,否则就冲着这御前吓尿的表现,杀了他都不会有人同情。
很快,刘皇帝继续说起正事,冲殿下中百多官员道:“你们都是皇城、武德及三法司中精选出的干吏,都是熟谙刑律的行家里手,朕今日把你们召集起来,是有重任相托。
今日之后,你们将作为朝廷的使者,奔赴天下各道州府,去给朕清查吏治,究察民生,你们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把那些欺君的贪官污吏、害民的土豪劣绅给朕揪出来,一一法办。
大汉的蠹虫太多了,不清理一番,江山不稳,黎庶难安!你们的责任,重于泰山,为国为民,大义之举,当在所不辞!
前不久,为了朝廷的吏政澄清,为了惩治不法之风,朕失去了一个公主,但朕绝无丝毫后悔!朕要通过你们的行动,告诉天下人,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任何皇亲国戚,勋贵大臣,但有触法,概莫能容!
朕与那些寄生在大汉躯体上吸血抽髓的蠹虫,不共戴天!”
一场别看生面的饯行酒后,一场更大规模的吏治整肃运动才刚刚开始,与之相比,几个月来西京发生的那些事,只能算小打小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