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饯行的那一百多官员,并不是此番朝廷派遣地方肃贪除恶的所有人,对于偌大的帝国而言,一百来人实在太渺小了,正常情况下连朵浪花都掀不起。
他们只是挑选出的骨干,每个人,刘皇帝还给他们配备一个专门查案团队,并授予特权,地方上也有相关人员的配合。
可以说,过去几个月,在洛阳城中发生的清洗整治,更像是一场养蛊,淘汰出庸劣之人,培养选拔出一批能担重责、打硬仗的治贪除恶队伍,整个大汉才是他们最终的舞台。
分遣诸道州,也不只是简简单单,一股脑儿地把人派出去,到地方上折腾,而是有计划、有节奏、有目标。几乎所有人,在离京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各方面的情报支持,并至少有了三至五个明确的清查目标。
在皇城、武德二司的档案之中,可保存有几十年积累的卷宗记录,这些东西,平日里放着也就放着,真拿出来使用,却也能保证一个师出有名,有的放矢。
有这些东西打底,专使们的调查处置效率,也能得到保证,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一般,胡飞乱撞。除了现行犯罪,一些疑案、错案,同样在复查之列。
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效果如何,仍需时间检验,需要成效来证明,但刘皇帝是满怀期待的,也紧紧盯着,随时做好预防,有弹压一切意外的准备。
刘皇帝自己也有所预感,对地方的整治并不会顺利,毕竟天高皇帝远,他整治勋贵大臣容易,换宰相都是一句话的事,相反,对于那些一般的地方官僚,反而需要更多的耐心以及更强大的决心。
但即便有阻力重重,该做还得做。刘皇帝心里也清楚,这只是一个封建帝国自我改良的一种激进暴力手段,并不能常用,对国家有多少实际好处,又是否真能延续国运,实则并不明朗。
不过,比起什么都不做,他宁愿做出些尝试。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刘皇帝多少有些数的,也不得不承认,在最后说不准多长的统治时光里,他也只能尽力为后继之君,清扫些障碍,为他一手创建的大汉帝国去去腐肉,哪怕再维持二三十年的健康,也终究是有意义的。
而由于那大理寺丞朱博在殿上的不堪表现,刘皇帝对于那些选拔出的“精兵强将”心中也打了个问号,因此,在他们出动之后,又另外秘密安排了一些人,任务就是监督调查这些查案的人。
在清除弊政的过程中,新的弊端往往随之产生,甚至是实时的,刘皇帝太清楚这一点了,因此,也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
枢密院,每有大事之时,刘皇帝总是喜欢驾临,这里是全国的军令中心,一切军事命令的发源地。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枢密院早成为一个庞大且复杂的系统,诸部、司、房、监、令使职能陆续完善,甚至显得有一些臃肿。
几十年来,军事系统内部权力分散,山头林立,但整个军政系统却是在不断壮大,而作为他们头头的枢密使,虽然一直有来自刘皇帝的压制以及政事堂的打压,但其在朝中的地位,始终是超然的。
过去,宰相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些时候,刘皇帝还需考虑大臣们的想法,综合各方建议,唯独在枢密使的任命上,从来未和文官们商量。
到如今,不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化,由枢密院总理的军政体系,总是不动如山的。枢密院,或者说全国军政管理,早已是自成体系。
当然,为了避免其失控,刘皇帝也是费尽了心机,给其套上了诸多枷锁,政事堂同样也多有钳制,比如在财政以及一些辅助性事务上,政事堂还是占据着主动权,只是正常时候,不会交恶,出现“府院之争”。
枢密院的运行,是越发像一座精密的仪器了,军事政令追求高效,也强大纪律,虽然无法避免出现一些官僚的弊病,但总体而言,风气还是要好一些的。
从刘皇帝当国以来,虽然大收军权,约束将帅,把军队牢牢置于皇权之下,但实则就像在调教守户的鹰犬,为了看门护院,因此爪牙依旧锋利着。
至少,还没有出现过由文官掌军的情况,每一任枢密使,都是具备丰富战争经验,并且具备统帅协调能力的大将,这个习惯,一直沿用至今。
懂兵者掌军,这也是几十年下来,大汉的军政军队,很少出现大变故的原因之一。至少从表面上看,军令系统中的腌臜事要少得多,毕竟军法森严,动辄杀头,比起文官系统,要严酷得多。刘皇帝此前便说过,倘若连军队都腐败了,那帝国就危险了,因此过去对官民的治理、量刑轻重是有个波动起伏的,而对军队,从来都只有一个原则,从严治军,军法如山。
刘皇帝进入枢密院时,一切都井然有序,不过,他的到来,显然影响到了正在办公的僚属们。刘皇帝则如常,让他们各归己职,不要管他,然后便直接前往去找潘美。
枢密院地方是很大的,公房也多,换做不熟悉的人,乱入是会迷路的,当然更有可能是被当作奸贼抓起来,擅闯枢密院,也是杀头之罪,即便受令前来的军官职吏,也是不敢乱走乱动的。
一直到军令房,收到消息的枢密使潘美这才匆匆赶来,一脸严肃地拜道:“臣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免礼!”刘皇帝轻笑道。
温和的态度难得地在刘皇帝老脸上重现,但现如今已经没人再敢当真了,潘美应付起刘皇帝,也明显更加小心了。
“潘卿,自你回朝就任枢密使,朕还没来看看你,今日得空,过来逛逛!”在潘美的陪同下,刘皇帝缓缓步行,嘴里轻松道:“不过,你曾久任枢密副使,如今回朝扶正,这枢相差事,想来也应当难不倒你吧!”
“多谢陛下信任!有陛下威德照拂,一切尚好!”潘美答道。
入内,落座,奉茶。大汉枢相平日里喝的茶,显然是上品,味道是真不错。放下茶盏,刘皇帝看着潘美,问道:“近来各地还算安分吧?可有边情?可有动乱?”
对此,潘美心中琢磨着刘皇帝的来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利落地回答道:“回陛下,只有安东、剑南发生了少许骚乱,当地驻军,已然出动平息了!”
刘皇帝点点头,沉吟了下,语气严肃了些,道:“朝中近来的大事,想来你心里也清楚。朕就直说了,反贪除恶,朕是痛下决心,不论有多大的阻碍,造成多大的影响,朕都要推行下去,直到吏治恢复清明。
但朕也知道,此事不会顺利,地方上,难免发生一些不可测的变故与纷乱。朕要求你们枢密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加强对全国军队的管控,地方上若有事,必须及时反应,戡乱治安,维持稳定。
哪里都可以乱,军队不能乱,这是朕对你们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严格的要求!”
刘皇帝如此郑重其事,潘美自然不敢大意,略一思忖,便明白圣意如何,也坚定地表示道:“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定毫无保留,竭尽全力!”
“你当知晓,军队稳了,社稷黎民才能安稳!过去,朕是靠你们打天下,如今,却是要指望你们守江山,责任犹重!”刘皇帝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臣明白!”潘美颔首,表情肃重。
看着这个自己一向很欣赏的将帅之英,刘皇帝心中莫名地增添了些许感慨,虽然知道有些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听说你家从侄,也被抓起来法办了,心中没有怨言吧......”
一听这话,潘美便觉头皮发麻,赶忙道:“臣管教不严,由得孽畜仗势欺人,败坏声名,臣只感惭愧,岂有怨言!”
“朕知道你潘仲询是深明大义之人!”刘皇帝叹息一声,脸色恢复平和。
但潘美的心情可无法在这一时半刻平静下来,盘算了下,潘美主动道:“陛下,朝廷在清查吏弊,臣以为,枢密院也当与时俱进,紧随脚步,在军队之中,也进行一次整改,将那些隐藏在军中的蠹虫揪出来......”
听其建议,刘皇帝一时有些意外,几十年来,对军队的整改,也是周期性的,每一次军权、兵制的改革,都伴随着一批将校军官的处理。论频率,甚至比朝廷反腐还高。
不过,这一回,刘皇帝又果断选择求稳了,几乎不假思索,很是干脆地摇头道:“不了!暂时放一放吧!事分轻重缓急,军队之事,容后再议,眼下以稳为主!”
刘皇帝表这态时,潘美明显松了口气,事实上,他也在赌,心也悬着,倘若刘皇帝真要对军队也来上这么一场运动,他就要撂挑子不干这枢密使了。
所幸,刘皇帝人虽老而刚愎,但这脑袋还是清醒,对于事务利弊,局势把控,还是很到位的。当此之时,最不能折腾的就是军队,这是他推行吏治最后也是最强力的保障,是绝对不能乱的。
即便要折腾,也得轮着来,得视情况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