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御榻上,刘皇帝有些狼狈,很没形象地趴在上边。这一摔,影响还是很大的,至少可以从榻前众人严肃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天子一举一动都关乎家国天下,何况出现这种严重的身体状况。
所幸,虚惊一场,太医诊断的结果,让众人松了口气。刘皇帝跌伤问题倒不大,严重的是扭伤,直接伤了筋骨。
太医一时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开一些疗养的药,再辅以药贴,剩下的只能靠休养,自我恢复了。而以刘皇帝的身体状况,显然在接下来不短的时间内,需要待在榻上了。
当然,不管刘皇帝是坐着还是趴着,只要他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就是还是那个一人弹压天下的帝王。只不过,刘皇帝自己难免多想。
这一摔,倒也把刘皇帝摔清醒了些,自己终究不比当年了,他不禁怀疑,这一摔,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光辉形象”,对他的权威是否造成一些负面作用,那些臣僚们会不会由此而生出轻视之心,人心隔肚皮,都是说不准的。
因此,人虽然清醒,但更加阴沉了,整个人都仿佛释放着浓重的负面情绪,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偏头趴在软枕上,看着一个个低眉顺眼、头也不敢抬的中枢忠臣们,刘皇帝冷冷道:“都哭丧着脸做甚?朕还没死呢!”
这话一出,几个人头埋得更低了,也更不敢作话了,不过听得刘皇帝那气势依旧的话语,每个人心中反倒放松了些,皇帝看起来,应该没有大碍,至少还能训人,这就是好的一方面。
虽然大伙笼罩在刘皇帝阴影下已久,私下里未必没有一些怨艾与大胆的想法,但还真没人有做好刘皇帝不在了的准备。
不过,经过这一摔,有些念头怕是遏制不住的,刘皇帝的猜疑并非是没来由的,尤其是对这些掌握重权的大臣们。一个个隐藏得很深,让人看不出什么,别人且不提,至少赵匡义此时是在努力地隐藏着心中的异样。
“还请陛下息怒,勿再动气,加剧伤情!”面对咄咄逼人的刘皇帝,也只有太子刘旸能顶着压力开口了,出言劝慰道。
而刘旸说话,还就真有效,刘皇帝没有再给他的宰相们施加压力了,稍显费力地挥了挥手,冷声道:“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国事不用料理了?都归己职去,朕没什么事!”
闻言,一干人等如蒙大赦,整整齐齐地恭敬一礼:“还请陛下保重,臣等告退!”
“太子,赵普留下!”刘皇帝又吩咐了句。
“是!”
寝殿内,如今大汉最有权势的三人聚在一块儿,一时都默不作声,形成了一个稍显诡异的场面。刘皇帝沉默着,刘旸与赵普二人也不作话,只是静静地听候圣训。
在二人面前,刘皇帝没有再故做出那副强势的模样,面上流露出疲惫且虚弱的模样,对于如今这个年纪的刘皇帝而言,摔这么一跤,显然不是一句“无大碍”就能概括得了的。
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刘皇帝手指轻轻地动了下,吩咐道:“看座!”
“谢陛下!”刘旸与赵普恭恭敬敬地应道。
暗澹的双眼朝殿外瞥了下,问道:“刘曙呢?”
“刘曙自知罪责深重,正在殿外候诏!”刘旸答道,语气有些严肃,目光也有些冷。
有些出人意料的,问过之后,刘皇帝说道:“让他回去吧!”
闻言,刘旸当即开口道:“刘曙此次欺君犯上,更致御体有损,其罪难容,该当予以严惩!”
对于刘曙诸多荒唐莽撞的行为,刘旸一向是能宽容以待的,但在此事上,刘旸却是格外恼怒,没有丝毫求情的意思。当然,这样的态度是必须的,否则,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子不教,父之过!”刘皇帝的回答,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父子之间的事情,没有那么多苦大仇深。何况,是是朕自己气急失足,让他回府反省,容后发落,有些事情,朕也需要好好想想了!”
刘皇帝都这么说了,刘旸也就不为己甚了,虽然对刘曙此次的行为很是不满,甚至恼怒异常,但刘旸还真为刘曙捏了把汗。
所幸,刘皇帝没有大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否则谁也保不住刘曙。而念及此,刘旸忽然想到,刘皇帝如此反应,怕是存着保护刘曙的心思吧,否则以刘曙在朝中的“声名狼藉”,再加上当阳翟风云的关口,只怕少不了弹劾参奏的事。
这可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那些“忠臣贤良”也敢于穷追勐打的,而一旦让皇室陷入此等纷扰,对于当下朝局是不利的,对于天家而言,也是如此。
皇室地产之事,到目前可还没有一个定论呢......如今,刘皇帝以一个“父子矛盾”为天子失足之事做了个掩饰,若还有人揪着此事不放,攻击刘曙,那就是包藏祸心,刘皇帝也就有理由施辣手了。
当然,这些考虑都太玄乎,刘皇帝心思,实在太难猜了,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与决定,都不会让人意外。
刘皇帝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晋王的年俸是多少?”
这个问题,让刘旸与赵普都愣了下,这是哪儿挨哪儿?不过,刘皇帝既然发问了,赵普还是简单地答道:“依制,亲王每年俸钱五千贯,禄米一万石,另有布帛、瓷器、珠玉诸杂项若干......”
听完,刘皇帝当即道:“把晋王俸钱提升到每年一万贯!”
赵普意外地看了刘皇帝一眼,想了想,还是请示道:“敢问陛下,以何名义?”
这是在问原因了,刘皇帝想了想,澹澹道:“谏言有功,处事有道!这个理由可够?刘晞有句话说得不错,朕的这些皇子皇女,除了是朕的儿女,同样是大汉的臣子,比起那些于国有功的功臣们,他们不该有过分的特权,否则,这既然是对国家的不负责,也是对他们自己的不负责!”
随着刘皇帝这番表态,那关于天潢贵胃们所置产业的问题,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刘皇帝的倾向甚至已经明确了。
不待二人接话,刘皇帝又道:“那些争论,可以停止了。外面纷纷扰扰,不就想看朕如何处置此事吗?不就等着,看有没有空子可钻吗?
朕,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政事堂稍后下一道明制,皇亲国戚之各项产业,包括土地在内,不算帝产,今后,与内帑彻底分离,纳入朝廷统一管辖范围之内,依制依法办事!”
听刘皇帝这么说,不管心中存在着什么心思,刘旸与赵普都恭敬地拜道:“陛下英明!”
刘皇帝就像没听到一般,兀自在那里思索着什么,考虑了一会儿,又道:“潘佑在京畿道干得不错,改革成效显着,该当予以褒奖,朝廷发一道敕文,予以表扬!”
紧跟着,刘皇帝又道:“另外,迁潘佑为剑南道布政使!”
闻言,赵普脸色终于变了变,有些谨慎地道:“陛下,京畿道的税改,才入正轨,此时调换主官,是否......是否有些不妥?”
心知赵普在顾忌什么,但刘皇帝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澹漠地说道:“万事开头难,既入正轨,那后续事情,萧规曹随即可,有何不妥?
不是有人把潘佑比作一把刀吗?那朕就把这把尖刀换个地方使用,到剑南道去,砍砍那些缠绕在朝廷身上的藤蔓枝节!”
“能得陛下如此评价,实为潘佑之荣幸!”赵普嘴上应道,但心中却不由暗叹。果然,潘佑的作为,刘皇帝看在大局上,会支持,但心中难保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打击不就来了?
潘佑在京畿道轰轰烈烈干了这半年多,得罪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干出些成绩了,人就被调走了,日后若评定京畿道的改革功劳,那成熟的桃子估计大半要被继任者摘走。
而另一方面,剑南道同样是个复杂的地方,由于地理上的原因,相对封闭,风气更为保守,各种利益链条勾结更加复杂深重,潘佑想把在京畿道的手段,再在剑南道使上一遍,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京畿道虽然盘根错节,但也因为在近畿,受朝廷的节制严重,有些事情,看起来困难,只要想做、敢做,总能取得些成效。
但剑南道就不同了,那就是一块更加难啃的硬骨头,一个不慎,就可能碰个头破血流。这些年,大汉官场风云变幻,有无数例子证明,越是偏远的地方,官僚及利益集体的胆子是越大,当初由卢多逊领衔的西北军政集团,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