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世奇愈发觉得此人讨厌,怫然道:“小兄弟随手扔了便是,下人们自会扫去的。”谁知那些家仆连那地毯也一起卷了扔进火星。水一方见那艺术品般价值连国的华贵毛毯就这么给烧了,莫名地感到一阵心疼。
忽地从一扇门中走出一个年轻公子,生得吊睛坍鼻,鸠形鹄面,实不入雅堂,却着一身靓妆丽服,正抱着一只周身黑白乱驳的花猫向另一室走去。毕世奇忙道:“小锐,快过来见过你袁伯父和各位英雄。”那小锐似乎没听见,兀自离开了。毕世奇陪笑道:“这是末子毕锐,太不成器。”水一方等人觉得毕世奇生是威相,样貌矫矫不群,可这个小锐与他自己无半点儿相似的地方。毕世奇似乎看出众人心怀疑窦,便道:“这孩子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半边脸都麻木了------唉!他从不讲话,性格阴沉孤僻。”
偏偏此时,毕锐暂顿脚步,转头看看袁冲一行,目光在袁明丽身上聚了一会儿,又离开了,把脸贴在猫身上,不停地对猫讲些什么,口里却发不出声响。
水一方毫不留情地道:“是个傻子吧?”
毕世奇好不尴尬。可那袁明丽的三位师兄却不这么想,尤其栾明杰炉火中烧,想你儿子若真是傻子,为何方才却死盯着袁师妹看?他却不知这是一种本能,而非智商高低所能限制。
家丁突然进门报道:“老爷,大少爷夫妇,二少爷夫妇和三小姐夫妇,他们都回来啦。”
袁冲暗度道:“怕是听说了我们来,便都回庄增援了。这下子他们倘是放赖,我们也无可奈何了------这般如何是好?”
六个人双双对对进来,男的俊朗高扬,女的也是丰容绰约,再配上同样华贵却各具千秋的丽饰美裳,便如同人类的标本一般,与毕锐一比,端得云泥之别。彼此客套寒暄了一阵,袁冲想再次切入话题,忽听长子毕锋道:“听闻有贼子意欲袭我震南山庄,我们才赶回来,原来是有客到了,虚惊一场!那帮包打听的真是些骗子。”
袁明丽清明在躬,智慧朗照,加之心直口快,站起来怒道:“你在骂谁是贼?”
毕锋的妻子潘若琳长长地拖了一声:“哟—”道:“这位姑娘嗓门倒大,我们当家的可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避讳,得罪之处您可得多担待呀。”
二子毕铁与妻子刘纱却一言不发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潘若琳谁都不肯放过,噘嘴道:“家丑不可外扬,两口子成日吵架也就是了,怎么把脸色带到客人面前来啦?真是的!”
三小姐毕钰的丈夫洛丰是个病痨子,一出场便咳个不停,水一方忙闪到一边,生怕他将下水吐到自己身上。
黄昏苍茫,云烟明灭。晚餐已然备好,丰盛之极。戗金桌子挂绞绡,香糯米酒,蒸栈蜜煎,油札糖烧等等饭食,鹿舌、蛏干、暹猪、鲟鳇不一而足,诸般珍肴,香馥浓郁。水一方大饱口福,胡吃海塞起来,众人都自重身份,不敢像他那般狼餐虎咽。宴上,毕世奇还令舞女们献艺,她们皆是当朝圣上亲赐,为邻国大食天竺及属邦新罗进贡。但见图案变幻,光环旋转,忽聚忽散,融汇离析。众女踝细如锥,趾,散若蒲,唇似新月,目比玉坠,葱葱玉指张合,款款柳腰微弯,粉臂轻舒,美腿慵展,一派玉温香之色。
袁冲等看得醺醺然,唯有袁明丽不忘来此目的,知宴无好宴,提醒道:“爹!爹!------!”
尚启雯莞尔一笑道:“这般无痛无痒的舞有何看处?众人若是不嫌,小女子舞一套剑如何?”她也不管别人是否答应,青锋既出,错花乱舞,刚柔并济,便似獐麂飞驰,灵蛇盘却,又不乏万卉敷荣,群芳吐艳,看得众人皆舌挢难下。袁冲见她舞剑,逐渐想起女徒狄明凤也舞了一手好剑,不意却猝然身死,立时阴下脸来,重重“哼”了一声。
毕世奇向陈世通施了个眼色,陈世通忙起身奉酒道:“袁老爷子,咱们之间不些误会,陈某在此向你赔不是了,来,我敬您一杯!”
袁冲不睬道:“你我这个‘误会’又岂是一杯酒可以化解的?”
毕钰在照看洛丰,没有来席。毕铁在座,妻子刘纱单独在房里。毕锋和潘若琳在演戏似地一唱一和,含沙射影地攻击袁冲一行。而毕锐仍在自己房间。
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一道眩目闪电如同白色的利刃斩开黑暗的穹宇,滚滚炸雷后,湛湛长空,斜风骤雨,乱愁如织。这种天象在江南的梅雨季节常见,一连下几个昼夜不停亦未堪称稀奇。
栾明杰陡然站起来,举杯对水一方道:“水兄,小弟敬你一杯。”神情凶狠,根本不像是诚心敬酒的样子,袁明丽拉了拉他衣襟轻声道:“师兄,别闹事。”栾明杰不睬,硬是将酒递给水一方。
水一方淡淡道:“谢了。”接过喝了。
栾明杰傲然道:“水兄不论武功还是见识,都令小弟钦服之至,今日难得借着酒兴,再让兄弟开开眼界如何?”
水一方道:“你想跟我打么?”
栾明杰哈哈一笑道:“论本事,我跟水兄那是天差地远,小弟再狂十倍又岂敢如是螳臂自雄?小弟听闻震南山庄的武功很是了得,不如水兄与诸位此间的朋友耍耍如何?”
袁明丽忽地站起来拉过他,笑着对水一方道:“水大哥,你莫怪罪,他一喝醉就胡说八道。”
栾明杰道:“我怎地胡说了?水兄,小弟区区一个无名之辈,什么也没有,你完全可以不给我这个面子。”
水一方道:“栾兄想看什么表演?”
栾明杰拱手转向毕世奇道:“毕师伯,小侄想见识一下震南山庄的武艺。”袁冲本见他做得过火,原想制止,又着实想瞧瞧震南帮的武功路数,当下也只不做声。
毕锋起身道:“家父年迈,恐怕不能动手,栾兄如若不嫌,由在下讨教这位水兄的高招。”
水一方道:“论武功我从小到大没学过一点儿,连扎马步也没练过,手无缚鸡之力,谦让未遑,恐怕也不能动手。”
毕锋面有愠色,说道:“水兄一点儿也不肯赏脸了?”言罢右手一扬,抓向水一方肩头,逼他出手。水一方纹丝不动,毕锋及时收手,怒道:“水兄未免太看不起小弟了吧?”
水一方拍拍肚子道:“吃饱也,吾欲就寝耳。未知房间在何处乎?”
毕锐忽地打开门,默默地走到水一方面前,乐意带路。尚启雯见此,一言未发,兀自喝了。,走到一扇房门时,毕锐用钥匙打开门,屋内非常整洁美观,窗明几净。水一方不由问道:“这山庄的总钥匙由你保管?”
毕锐点点头。
水一方笑道:“人真是傻子?”
毕锐冷视水一方的眼睛,内中充盈了愤懑与怨怼,憎恹与凄晦。
水一方忙道:“你别在意,我是在羡慕你呢。我若是个傻子,当真逍遥快活,无忧无虑,不懂感情,不会害怕也不会悲痛,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与我无关,傻子就是神仙,多好!”
毕锐依旧默默地离开。
亥时几近要过去,水一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水一方道:“尚姑娘,要道歉也不必偷偷摸摸,明早公开赔礼就是了。”
门外却道:“水大哥,------我是袁明丽,有很重要的事。”
水一方打开门,又见到袁明丽的绝色华容,多了一丝愁意,妍波流慧,更增风致。水一方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如果是为栾明杰求情那在可不必,我只当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说什么都无所谓,你也不用在意。”
袁明丽窘迫不已,半晌才又道:“也------不光为了这件事。”她轻轻叹了气,说道:“你知道的,这震南山庄人多势众,我爹和师兄们孤身犯险,根本没办法替死去的大师姐讨回公道。而且这里的人个个都挺古怪的。我只想问问你------一旦与震南山庄谈崩,你站在谁那边?”
水一方一愕道:“你问过尚姑娘没有?她武功那么好,大可帮你。”
袁明丽道:“我是先去了她那里的,可她正在练功。”
水一方奇道:“你怎知道她在练功?”
袁明丽道神摇意夺,恍然凝思,又道:“她的房间虽然没灯光,却可借月光依稀看出她在盘膝打坐,背上冒出些白气------我不便打扰她,怕她在紧要关头走火入魔,再说这不啻等于偷师盗艺,是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的下流行为。”
水一方道:“这山庄的确古怪。毕世奇那四个孩子恐怕都盼着老爹快死好分家产呢。这样罢,我谁也不帮,你觉得公平吗?”
袁明丽急道:“怎么我们大家风雨同舟这么多日子,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水一方道:“你还是小,我教教你,朋友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
袁明丽冷冷道:“既然如此,小妹也无甚话说,告辞!”
水一方把手里的书放下,饶有兴趣地道:“等等,我能不能了解一些关于你大师姐的事情?”
袁明丽也不回头道:“水大哥既然无意助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水一方不疾不徐地道:“我这并非为了助你,只是助我自己。我想多多了解当今武林的格局形势和奇闻轶事,愈多愈好。”
袁明丽悠悠道:“水大哥神通广大,小妹铅刀见识焉可牵萝补屋?”
水一方挠挠头,不怀好意地道:“可我个人认为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了。我发自内心真不想大声喊大家一齐来看,你一个未出闺的小娘皮都半夜了还在我房里。”
袁明丽变色道:“你------哼,好,我大师姐叫狄明凤,是我爹最得意的弟子,她聪明漂亮,引得不少江湖好汉和宦家子弟前来求婚,却皆为她所拒,故此,她得了个‘冰美人’的称号,她性情冷漠,不喜言笑,对啦,就和那个毕锐差不多。可最近,也就是上个月,她忽然总是笑容满面,这在我们看来极度是罕见。上个月月末,那日,她彻夜未归,我们寻遍了整座火去峰,终于在一处岩岩洞中发现她已经冰冷的尸体,背心上清清楚楚有一记‘拈星手’印。我们不得不怀疑陈世通,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若是仿招的话,那威力比真招要大,我爹仔细看了尸体后曾说道,倘这一掌击在他背上只怕也得受重伤。是以我们约陈世通去杭州酒楼,打算问个究竟。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水一方正色道:“你就不能再详细地讲讲某些细节?比方她都和什么人来往,她常常喜欢到什么地方去,她是否有仇家------”
袁明丽嗫嚅道:“这些------在火云门中我算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啦,可你说的这些我却都不清楚,她从不跟我谈起,纵是我问到,她也刻意避开不谈。”
水一方搓搓手道:“这个------我虽然什么证据也没掌握,可是------凭我本人的阴险心计和多年行骗的经验来看,大至情况应该这样:你师姐在最近终于遇到了一位意中人,是以她变得笑容满面,然后那意中人因为某种原因——也未必是负心薄情,总之抛弃了她。她一怒之下去找那人,却捉奸在床或又发现了对方其它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防事情败露,又不致招来祸根,就以别人的武功打死你师姐,嫁祸于陈世通,又可挑起火云门与震南帮的纠葛,一石三鸟。你觉得如何?”
袁明丽听得血脉贲张,一拍桌子道:“真有可能是这样!那是谁呢?------太可恨了!”她怒容满面,更增华谵,倾国倾城的美貌中又多了一丝英武骁勇的刚锐之气。
水一方忙道:“我方才说过了,我没证据,你先回去,我再好好忖度一下。”
袁明丽面呈难色。
水一方道:“你拉裤子了?什么表情?”
袁明丽知他口无遮拦,也不以为忤,轻轻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我那栾师兄总是来找我,说些无味的话------他人机灵,爹又宠着他,而且------这种事我又怎能向爹开口?”
忽听得门外一阵冷笑:“你们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共外一室,好不怕丑!”
水一方打开门,见正是栾明杰,道:“栾兄,你------”
“不用解释了!”栾明杰道:“我一点儿也没误会!”
水一方道:“谁解释了?我也没说你误会了,看来你真误会了。”
栾明杰对袁明丽怒道:“你深更半夜到他房里做什么?”用力捏她的手腕,袁明丽疼楚难当。
水一方道:“咦,栾兄你深更半夜到我房里做什么?”
栾明杰道:“我?我------我来寻她。”
水一方道:“哦!你是怎么寻到我房间来的?这么说你先去了她房间才发现她不在的吧?那你深更半夜到她房间又做什么?”
栾明杰怒极,自知无论如何也休想在嘴上讨得半点便宜,就要拔剑,骤闻外面女仆的惨叫:“杀人啦——!有人被杀啦------”
水一方急忙站起身来,对二人拱手谢道:“多谢二位今晚光临敝舍,也可以相互做证,不致变成杀人凶手。”
袁明丽以为是袁冲,大叫着冲出去:“爹——!”袁冲等人衣衫不整地也各兀自从房间中冲出,尚启雯和贝龙达已然手执长剑,惨叫声传自丁耀竹的房间,丁耀竹的双眼如鱼目般急向外暴凸,肥颈硕的身躯扑倒在地板上。水一方走过去蹲下,将他反过身来,拉开衣襟,用手在胸口前来回比划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只小箱子,打开取出罗公远所赠的十二枚金针与医刀。
毕世奇魂胆消烊,惊道:“你------你要干什么?”
水一方头也不抬道:“反正他迟早要烂掉或烧掉,我想剖开他的尸体。害怕的都离开。”袁明丽本来就胆小,又听说要剖开尸体,更是害怕。
毕世奇心中十分焦急,忧然道:“这------这恐怕是不妥吧?”富贾一方的丁家老你死在自己家里,这万一要是传出去自己的脸还往哪儿搁?若由此再挑起丁家与震南帮的新仇,再加上火云门未了之事,更是火上浇油,便道:“不如通知丁家,让他们来收尸吧,未经丁家同意,就擅自------擅自剖开尸体,非但对死者不敬,丁家的人也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水一方冷然道:“那你是认为让死者含冤而死喽?尸体是最好的证物,再不动手,一会儿就会僵硬。”
众人不禁齐看尚启雯,他们忆及前些日子尚启雯得罪丁家,说不定因此心怀忿懑,故而痛下杀手。尚启雯见此立时明白众人之意,她脾气虽豪爽却也倔强,一见所有的目光都盯住自己,登时恼怒得面色绯晕,猛地摔门离去,也不作任何辩解。
水一方继续问:“怎样?”
毕铁道:“我看还是请仵作来验尸吧。”
水一方道:“你想为此惊动官府么?凭丁家在朝廷中的权势,怕是御林军会将震南山庄连根拔起。再说仵作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他们又不懂武。”说罢,取了刀洗净,在死者肚皮上轻轻一划,肚皮登时破开,殷红的腹腔中各种内脏及森森白骨一一映入眼帘,可怖之极,栾明杰吓得呕吐不已,众人也皆无不胆寒心耸。
水一方来回看了少顷,道:“死者是给人以重掌法击毙,这一掌并未角到死者肌肤,可是劲道却已震断了胸部筋脉。看,”他又戴上手套,从里面取出了胃和一段肠子,众人骇得几近劂倒,他道:“看看,全部都打穿了,死者到现在面色仍呈红色,足见血气上涌,据尸体上的尸斑来看,就该就在亥子之间死亡。而且这胸口有略微烧灼的痕迹,说明掌力浑厚刚猛又具火炎之效,不知你们学武的管这个叫什么?”
众人皆惊呼:“火云掌!”然后齐看袁冲。
袁冲面颜陡易,指着水一方道:“你------你诬陷!你你,你是何居心------”说罢,用手捂住胸口,水一方调侃道:“怎么?老爷子还要往自已身上打一掌?”袁明丽忙搀扶信父亲,对水一方道:“水大哥,你一定搞错了。”
水一方慢条斯理地道:“火云掌不是少林寺七十二项绝技之一么?天下又不止你,袁老爷子一人会。退一步讲,就算是你独创,那这也和陈世通的‘拈星手’一样,都不足为凭。据我看的确有人故意想挑拔火云门和震南帮的关系,这才酿造了这两场血案,这人要和以同时会拈星手和火云掌,要么就是他的武功到了一定境界,仿招足以乱真了。而且------这个人应该就在震南山庄了,因为附近都是山林,基本上没人。
毕世奇道:“无怪袁老爷子夸赞,水兄弟果然有一手。”
水一方道:“不敢,毕庄主您也有一腿嘛。不过毕庄主若是真想揪出凶手,就下令这几天内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贵庄,我将尽快查出事情原委。”
毕锐手中的猫凄厉地叫着,双眼放射出幽蓝的异茫,将看到的一切染成同样的色泽。天穹中猛地又一声炸雷,大雨滂沱,伴着耀目夺人灿胜日华的闪电利剑,径直地插入震南山庄。
水一方首先道:“我当时在屋里,袁姑娘可以做证。”
栾明杰见没有提到他,心下忿恼,而尚启雯和袁冲又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你们俩都半夜了做什么?”
袁明丽支吾其词道:“我们一共三人,二师兄也在的。”
袁冲盯着栾明杰道:“是么?”栾明杰悻悻答道:“当时我们是在一起------谈论天下事,可以相互做证。”
尚启雯不作声,水一方问她:“你不想说么?”尚启雯敝嘴道:“我在练功。”水一方故意道:“谁做证?”袁明丽顾不得了,道:“我看见了,我作证。”尚启雯略吃了一惊,旋即知她好意,也不再多作言语。
毕锋夫妇互相作证,不太可信,但毕铁夫妇互相作证却有些可信,自是因为二人感情不和。毕钰照顾丈夫就寝,丫环哑女阿秀可以作证,不住点头比划。毕锐一直冷冷地抱着猫,一言不发。贝龙达说自己早就睡了,管家蔡礼给他打过一次水,至于陈世通和闵冯二人都与众弟子睡在一间大房内,都可以作证。
外面的雨仍下个不停,白天和夜晚一般黑暗,这是一个恐怖而漫长的噩梦之夜。水一方心中盘算道:“毕锋夫妇这么苟刻,谁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包括丁耀竹这等元龙高卧之人,要杀他也不足为奇。毕铁夫妇面上不和,谁知背地里搞什么鬼;就算真的不和,其中一人杀了丁耀竹,另一人也会念在多年夫妻情份上不予揭发。毕钰嘛,将一个病夫玩弄股掌亦非难事,完全可抽出杀人的时间。那个洛丰就真病成那个样子?毕锐真是傻子?他可是握有整个山庄每个房间的钥匙------贝龙达装了一路神仙,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蔡礼打水就不能杀人?阿秀真是哑吧?------全乱了。”于是放声喝道:“怎么还不开饭?”
尚启雯在他耳边附道:“你不觉得这毕家上下都古怪得紧么?日后饮食都得小心,以防他们下毒。”
而蔡礼似乎也猛地忆起了什么,忙在毕世奇身旁耳语几句,毕世奇听了脸色陡然大变。
水一方见此,缓缓道:“毕庄主想起什么了么?”
毕世奇仍自语道:“不------应该不会是他吧?莫非他未死------还是他有后人?------”
水一方道:“毕庄主若是有什么仇人就坦言相告吧,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即使是什么丑事也得说呀。”
比锋喝道:“胡说!什么丑事!”
水一方道:“呸!闭嘴!”轻轻一句竟唬得毕锋半晌不做声,然后直盯着毕世奇。毕世奇叹道:“好------好吧,这也是十之年前,当时正值不惑壮年,老夫干得是线一开扒的绿林买卖,这震南山庄本来叫震南岗------”
水一方呷了一口茶道:“你便是当年劫于冠松镖的四寨主之一?”
毕世奇后退几步,面色惨然,毕锋和毕铁忙扶信他,才不致跌倒。毕锐突然傻笑了起来,猫也嚎了几声。电光闪处,雷声大作,贝尼达则冷笑不语,面带嘲讽。
水一方道:“贝兄,毕庄主刚才这一惊吓,显然说明这是一个秘密,你又如何从喝酒朋友口中随随便便得来?而且你一向不喜言辞,怎地那天晚上却好兴致,讲了这么个故事?”
贝龙达冷冷道:“水兄弟聪明绝顶,我贝尼达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便是其中一寨寨主贝沧然之子!”
毕世奇吃惊不小,贝龙达的目光如鹰隼般犀利射来,令他不敢直视。毕世奇喃喃道:“也好------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
贝龙达冷笑道:“是要斩草除根罢?毕帮主好本事,本来势力在我们四寨中最弱,最后竟然成了江南第一大帮的帮主,其他几个寨主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给人忘了个干净。毕帮主狠劲到了,可心思还不够细致,所以在下得以活下来。毕帮主,不如就向大家讲讲你十六年前的英雄事迹吧。”
毕世奇一下瘫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十六年前,老夫原名毕更臣,与金雕谷丛寅波,猛虎洞石敬侠,田家滨贝沧然是江南黑道上小有名气的山贼,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就连他们的母亲,”他指着儿子女儿道:“都是抢来的,但是后来因故早逝,我从来未向他们说起。”他又对水一方道:“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丝绸道马鬃山的独孤鸿傲是绿林中的霸主,我们若交不齐年税,就有灭门之祸。”
水一方道:“他们抢于冠松的镖必定知道那里是一个人了?”
毕世奇道:“不不,是有人向我们这边放风,说于冠松接了一千两黄金压镖费的大买卖,听说朝廷也给惊动了。我们都很高兴,大家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生活,想干完这一票就收山,金雕谷谷主丛寅波虽然和于冠松是幼年的朋友,但为这一千两黄金,就是玉皇大帝的只怕也得动上一动了。”
水一方向袁明丽得意地笑笑,袁明丽随即想到那句话:“朋友,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
贝龙达道:“你知道放出消息的人是谁么?”
毕世奇道:“并不知道。我们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追问那么多干什么?就像开镖局的不能向外人泄露保的是什么镖一个道理。谁知那镖箱里竟出来一个人,他武功极高,击伤了我们不少弟兄,多亏贝沟主放了冷箭才将他逼退,他便带着于冠松负伤逃走。”
水一方转头对贝龙达道:“你阿爸放冷箭你怎地没听你提到过?讲故事要全面。”
贝龙达高声道:“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绿林道上的,刀头舔血,人都杀了,还怕放冷箭让人笑话么?”
尚启雯奇道:“这人是谁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
毕世奇道:“我们当时之所以能射伤他,那是因为他先前已受了重伤,他中了冷箭后撕去上衣包扎的骇人伤口,隐隐在流血,他愈打得久,背上的白纱愈浸出红色。”
袁冲惊忖道:“原来此人为仇家追杀,故而其妻水绮保他出去,但是贝老哥讲故事太详细了,边于冠松当时的心理都能分析,好象他是你扮演的一样,我估计么只有一种可能,你单独见过于冠松,他把个种原因讲给你听。”
贝龙达愈发惊奇道:“不错,十九日后于冠松赶到镖局,发现镖局上上下下都给人杀了,横尸便地,附近的老百姓都搬家了,连水绮也死在那里,身中数刀,据于冠松道,她原本美艳无比的面孔已然给刀锋划得惨不忍睹。”
水一方心中一阵抽搐,黯然道:“看来不是朝廷下得手,如果是的话,尸体会被自理也应该将下人发配的发配,杀头的杀头。镖局的大门更该用封条封住。况且水绮虽武艺不济,用毒却是一流的好手,可‘阴风散’根本未及使出。由此可见,杀她的人武功绝对不弱,而且跟她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对方了解‘阴风散’的毒性。其实说得再明白点儿,下手之人心中目标就是水绮,这缥局也顺便跟着一道灭掉。一般来讲,杀完某一地方的人,应该再放把火烧了毁尸灭迹才是,可相反凶手却明目张胆,有一种威胁和恐吓的意味,像是专门要某些人看到一样,当然这‘某些人’的范围不仅仅局限于于冠松,那箱中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毕世奇不禁拱手道:“水兄弟真是再世诸葛,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当时我们又哪料想这么多?更别说在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毕世奇道:“当日------老夫想起余三寨人马出山时,攻入其内,一举占领三座山头,在黑道中扬名立万了。”
贝龙达道:“我爹、石洞主、丛谷主和你虽谈不上刎颈之交,却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竟为私得做下这等人神共愤的勾当?你难道不懂盗亦有道么?占了山寨不算,还把不从的弟兄全杀光,妇女和财物也一抢而空,你还是人不是人?”
水一方看了看毕世奇,想到自己灭门之祸道:“只有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毕庄主,今天你一定要把事情原委细枝末节全讲清楚,不得有任何隐瞒。另外你山庄的手下都靠得住吧?”
毕世奇忙道:“这个水兄大可放心,凡入我山庄者,不论年龄性别职位高低,皆悉查其祖辈三代来历,都信得过。”
水一方道:“那便好。你可派人轮番看守各个房间,以免凶手再下杀手。”
毕锋听得不耐烦,想携妻出去水一方道:“毕兄难道没听见我的话么?不要落单,还是在这儿听完了为好,恕水某狂妄,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随意走动。”
毕锋冷笑道:“看来震南山庄的主人倒成了阁下了。”
水一方面有愠色,一字一顿道:“毕兄弟别不识好歹,你们在场的所有人就算全捆起来,我也收拾得了,你想试试么?”这话明显是在骗鬼,虽然心里发虚,但他竟仍能说得有板有眼,理直气壮,却早已暗执干神蛛丝在手。
在场人无不变色,袁冲暗忖道:“此人的确深不可测,但要打赢我们全部,未免就忒也夸口了,不过他劝毕锋莫要落单,倒也是一片好意。”
毕锋怒道:“水一方,你不要太嚣张了。”
却只听“呼”一声,水一方凌空扇了一巴掌,隔了几丈远的毕锋脚下□□神蛛丝一绊,猛然倒地。周围的人只过隔空打穴,却从未见过隔空扇耳光,震撼莫名。水一方对毕世奇道:“我替你教训儿子。”
毕世奇忙对毕锋喝斥道:“还不快向水兄弟道歉!”
水一方道:“道歉就不必了,我最讨厌听假话,方才这一下不是因为他对我无礼,是因为他不配合我的计划。”又对贝龙达道:“你说说你的遭遇吧。”
贝龙达道:“我实是幸运之极,当日并不在山寨内,而去林中狞猎,刚捕到一头大獐子,就见山顶起火,杀声震天。我便策马奔向山去,然后按辔徐行,见横尸遍野,人头为墟,‘贝’字大旗和震南岗的毕氏旗号都在寨顶飘扬,对方已铿锵驰近。我登时明晓一切,本想冲上去跟他们拚命,怎奈其时武艺低微,如何还能报仇雪恨,只徒然送了性命。故而就离开江南北上逃命,因为毕世奇对各个山寨了若指掌,一定会知道贝家的独子逃走了。于是我便一路行乞,风餐露宿,披肝沥胆,不整仪容,一年后谁也认不出。待到了长白山,天寒地冻,我就昏死在雪地里。过了好久,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在长白山一气堂内,长白山掌门鹿玄奇道长救了我。我向他哭诉不幸,他听后须发戟张,义愤填膺,便传了我独门武艺,要我下山报仇,但要我报仇后回山做道士,不得再使用这门武功,为的是为赎我家历代为盗的罪恶。”
水一方道:“你不是说你和于冠松见过面么?遮莫于冠松在长白山?”
贝尼达道:“不错,于冠松当日回镖局见了自己几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又悔又恨,怕仇家认出,便以刀毁容,来以长白山拜鹿玄奇道长为师,做了道士,再不问江湖事,那日我在林中所讲之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毕世奇道:“原来如此,水兄弟,我们把事情的始末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凶手是谁你有头绪了吗?”
水一方道:“但愿你全告诉我了,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四个孩子是几个妈生的?”
毕世奇脸色一变道:“问这等无关的事又有何用呢?”
水一方道:“我偶然发现你的孩子长相各不相同,但只有毕钰和你有相似之处。这么说来,他们是同父异母喽?”
毕世奇怔了一会儿,道:“正是。”
水一方朝他十分嘲讽地冷笑了一下,听得毕世奇打了个冷战。水一方道:“我这次经过贵庄,是有要事在身,本不想管这些事,你若再有什么隐瞒,在下就彻底放弃了。”
毕世奇低头不语。
夜里,水一方走出房门,一名守门大汉拦住道:“水先生,您自己订下了不准随意走动的规矩,不可破例呀。”
水一方道:“我去查寨,有点儿想头了。”
另一大汉道:“由我与你同去,以免发生不测。”
水一方讪笑道:“到时候我反倒要保护你,抓不住凶手谁负责?再说啦,凶手就是你俩也说不定。”
两名大汉见他乱扣大帽子,这才忙不迭地将手移开。水一方走到走廊玄关,找了个凳子坐下,瞧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出神。尚启雯忽然在他一旁坐下,却不看他。
水一方笑道:“你还生气?”
尚启雯嗔道:“我生什么气?你水大侠本事通天,我一个女人你哪放在眼里?”
南明初忽然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面色惨白。水一方见此问道:“又死人了?”南明初猛地点头,又一下子顺势跪到地上。
水一方对尚启雯道:“看看去,如果我的方向正确,那死的人应该是毕世奇的一个儿子。”
甫进房间,见毕世奇嚎啕大哭,毕锋仰躺在地,背面的地表尽是鲜血,手中执了一把还未出鞘的剑。毕铁、毕钰及毕锋之妻潘若琳抱作一团哭成泪人,贝龙达则在旁冷笑道:“这是报应,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早该想到的。”
毕铁暴喝道:“你放什么臭屁?”
毕锐嘿嘿地傻笑,将猫的爪子来回地抚弄把玩。
水一方道:“毕庄主早知如此又向必当初?”
毕铁“呼”地冲过来,揪住水一方的衣领吼道:“定是你怀恨在心,杀了我兄弟!”
水一方轻轻一推,虎口间已嵌一根金针,正中毕铁“环跳”穴,毕铁立时就觉得浑身麻酥难当,倒在地上。水一方道:“不妨事,他太激动,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潘若琳大哭着,几乎盖过了这两天丝毫不见减弱的雷雨声。水一方打断她道:“大少奶奶,你和他住一块的,他怎么死了你能不知道?”
潘若琳抽泣道:“我怎知道?他要我去厨房做几个菜,说最喜欢我的手艺,结果待做好了端出来,就------”
水一方道:“你做了多长时间?”
潘若琳道:“我想把菜做得精致一点儿,就拖了一柱香。”
水一方道:“这段时间内,门口就没有守卫么?”
潘若琳答道:“本是有的,要我们夫妻俩喝酒言语,不想给外人打扰,他就叫这些下人们各自回去休息了。”
水一方冷冷地道:“怪不得和我争吵,我看他本来就想死,事情已经差不多快到尾声了。”
袁明丽担心道:“爹,我们------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太可怕啦。”
袁冲斥道:“不行,你大师姐的仇怎么办?依我看,这一连几起血案是同一人所为。”
水一方道:“袁老英雄有什么理由我自是管不着,但你能主动留下是最好不过了,但进无论是谁这几天决不可出这山庄!”
毕世奇问道:“难道凶手会在山庄外等着杀害出山庄的人?”
水一方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凶手就在山庄之内,这一点已确定无疑。若谁偏在这个时候离开山庄,我就只好怀疑他了。另外,在林中路宿的那一晚,我还看见了另一个家伙,恐怕比庄里的凶手更危险。”他忽然发现众人皆是犹疑不定,不由奇道:“你们怎么啦?”
由袁冲开口道:“水兄弟,在调查凶手之前,袁某有个问题实在忍不住要问,相信这亦是在场所有人都极为渴望知道的事。水兄弟,你聪明绝顶见识广博,且身情神奇之技,江湖上却鲜有人提及。你既非六盘水掌门之子------那------你究竟是谁?”
众人也不约而同地齐看向他。
水一方淡淡一笑,猛地呈威武状,大喊道:“我就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拳脚无眼心中有情,夭矫不群浪迹萍踪,功垂竹帛名著禹彝,千古彪柄万世有光的世界之王水一方!”这是他在长安自小听说书形容历史名人及江湖好汉的词藻,此刻统统安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得意非凡。
众人尽皆愕然,尴尬不已。半晌后,袁冲才打破沉寂道:“水兄弟既不肯吐露,我等也不勉强。但无论水兄弟是何身份,老夫自问决不会看错人——阁下是一位真正的侠义之士!”
栾明杰在一旁兀自冷笑道:“那凶手这般厉害,下手之奇匪夷所思,看样子和水兄弟差不多聪明,武功只怕也差不多高明了。”
水一方道:“你的意思是说杀人的就是我?”
栾明杰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水兄莫要聪明过头,把在下的好意往歪处想啊!”
水一方道:“栾兄弟既然这般推理,倒也不妨想想,若是我真要杀人,那第一个要杀的不就是你么?”
栾明杰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水一方又道:“我看这事非毕庄主不能解决。”
毕世奇变色道:“老夫如何能有这等本领?水兄弟何出此言------?”
水一方道:“毕庄主你心知肚明,有些事最好快些坦白。因为什么呢?我这人吧,别的本事也没有,最喜欢听别人讲话语句连贯通顺,你上日那番话颠三倒四,漏洞百出,在下听了可一直不舒服得紧哪,若是你一意孤行不肯说的话,血案还会连续发生,反正凶手再厉害也动不了我,我只是不忍看着你们山庄就此臭名远扬,怎么样?”
毕世奇沉默良久,仍是不发一言。
蓦然不家丁来报:“老爷,有一群自称是杭州丁家的------”众人面上未及变色,便见门陡然被打开,只觉两股刚猛劲风径直袭来。庄内所有下人皆会武功,但内力稍弱即给震开,连袁冲和毕世奇二人也是反应奇速方才使足全力稳住下盘,这才不致给吹倒。尚启雯笔直站着,只有头发吹动,但也是靠毕生内力所聚以抗。其余袁明丽等人都吹到一旁。水一方抬头道:“看样子来的不止丁家的人,据我所知丁家可没有一人有这本事的。”
定睛看去,见前处是两位僧人,灰衣僧四十岁左右,蓬鬓虬髯,浓眉豹目,高大瘦削,面色枯黄,但神采奕奕,另一人红色袈裟,银发皓须,一脸福相,只是年逾六十。后面紧跟而上的是丁汉,后亦雄一干二十余人,看样子尽皆好手。最后一位中年书生生得极是皈丽,衣袂飘然而至。一进间大堂内之气极度是萧杀,只听松风如涛。
未待毕世奇开口,丁汉便怒容满面地道:“毕世伯,小侄冒昧来访,未曾预前报知,此中礼数,还请担待,只是家父无故惨死,小侄只得不请自来了。”又转头道:“原来几位英雄都在这里,那就更好说了,小侄给毕世伯引见两位大师和一位大侠。”
灰衣僧双掌合十道:“贫僧至德。”红衣僧道:“老衲衍嗔。”
毕世奇道:“久仰两位大师英名。嵩山少林乃武林泰山北斗,您二位与主持衍允大师都是得道神僧,老夫只恨无缘得见,未想今日------”
袁冲道:“衍嗔师叔,我十六岁时艺从衍允大师,未知师父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衍嗔道:“还好,还好。”
中年书生一抖折扇道:“在下花翎。”
毕世奇道:“遮莫是六盘水宗沛大侠的高足?”花翎淡然道:“晚生不成器,给家师蒙羞了。”众人见花翎确与水一方互不相识,方才明白水一方与水宗沛的是毫无关系。
丁汉道:“小侄素闻二位大师和花大侠一向处事公正,铁面无私,曾化解了不少武林中人的仇怨,现下家父猝然遭疾,是以请三位来主持公道。”
毕世奇暗忖道:“好呀,原来你约好帮手助拳来啦,反正人不是我杀的,我却又如何怕你,只是这样的话事情愈闹愈凶,以致一发不可收拾,老夫的麻烦也怕是越来越大了。”
水一方笑道:“丁兄,咱们见过面喔。”
丁汉眼中一亮,忙抱拳道:“水少侠虽只跟兄弟有一面之缘,但水少侠的为人,兄弟却已是知道得差不多了。还请水少侠也助兄弟一把。”
水一方道:“丁兄此时的心情在下一万个理解,只要在下有这个能力,那自是没得说的。这下杀手之人虽在本庄,但却绝非毕帮主。”他冷冷地冲毕世奇揶揄道:“因为他也死了一个儿子啦!”他把“儿子”两字说得特别重。
丁汉惊道:“毕世伯的儿子也------”
毕钰道:“是我大哥毕锋。”洛丰又咳起来,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毕锐抚着猫,那蓝湛湛的猫眼澄似秋水,寒若玄冰,远望着外面被雨盖住,若隐若现的山谷。
丁汉随即一瞪尚启雯,她三番两次找丁家的碴,自是嫌疑最大。尚启雯毫不避讳,柳眉微起凤眼一挑,与丁汉眈眈相向。
水一方道:“二位少林寺的大师前来主持公道,有知可是因为二位极有慧根聪明绝顶呢?”
衍嗔道:“老衲习佛经五十二载,从未有甚心法悟出,说来疚愧无地。”
水一方道:“我佛有云‘不可说,不可见,不可听,不可闻,不可摸,是矣。’岂不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既然一切皆为幻影,又何来心法,大师又为何要惭愧?”
衍嗔一惊道:“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食、财、权、物、情、性,本就乃人生大若之渊薮也。老衲纵使六根清净,亦无法脱开此中烦恼。”
水一方何等明慧,忆起随罗公远所研经书,道:“昏烦之法,恼乱心神,故名烦恼,眼、耳、鼻、舌、身、意谓之,六根、色、声、香、味、触、法、谓之六尘。对六尘各有好、恶、平三种不同,则成十儿烦,对六尘好、恶、平三种苦爱、乐爱、不苦不乐爱;复成十八烦恼,共成三十六种,更约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各有三十六种,总有一百零八烦恼也。未知在下所言可是?佛家悟法,不在慧根,而讲求‘顿悟’。一个圣人尽其毕生之心血想不出的难题,一个刚会讲话的小孩就能给解决。事情有时不必看得复杂。”此番妙语解颐,并无违情悖理之外,恪守典雅,而又辟境造意。
二僧惧惊,对望一眼。衍嗔叹道:“小施主这等朗照之聪,实是天上石麟,老衲听得这几句谒语,胸膈畅然,如若三伏饮水,豁然明晓,在此多谢了。”
水一方笑道:“别这么客气。既然二位大师自认不是聪明人,亦就是说二位不打算以推理的方式查出凶手,而是要以武力来解决了?可二位并不知凶手是谁,这武力要朝谁施呀?”二僧面面相觑,哑口无以应对。
花翎见二僧为水一方所引,冷淡了自己,又恼水一方挥洒肆纵,逞才离藻之举,忙道:“水兄弟此言差异。水兄弟可把事情详细说明,在下虽是不才,却也愿自荐以尽绵薄之力,看看在下这点儿本事能否派上用场。”
水一方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众人久久谈论总是不寝。水一方对毕世奇道:“今晚加派人手,谁也不准出房门,要方便就用夜壶。”
毕世奇道:“只恐怕------”
水一方道:“大家都回去了,这儿没外人,你也不妨直说吧,我知道杀人凶手不是你,但你却知凶手要杀的是谁。”
毕世奇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否容我二人细谈?”
水一方点头道:“照呀啊,就到我房里吧。”
毕世奇有些不大乐意。
水一方道:“那好,客随主便,我上哪儿都一样,去你房间,把没讲的讲出来。”
大伙儿各去房中安顿,毕世奇将水一方带入一个暗厅,关上机关,一巨石如门般移过,将出口封住。
水一方道:“毕庄主,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最多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毕锐,当然他原来什么样子已无从考证,毕钰又与你有几分相像,可见他二人是你的亲骨肉,至于毕锋和毕铁么,他俩又是谁的后人?”
毕世奇汗如雨下,不作言语。
水一方道:“还不说么?我的设想比较大胆,你看你同不同意,他二人与贝龙达一样,乃是另两个寨主的儿子。”
毕世奇险些摔倒,魂飞神驰。
在石门外,各人又隔了一扇房门,只有内功修为极深的衍嗔方能听得见,尚启雯天资奇绝,亦能听取些许模糊之音。丁汉暗想:“纵使毕氏山庄人多势众,也不敢同时得罪少林、六盘两大门派,凶手多半是那尚启雯。若是如此,二位大师与花大侠联手,也可稳操必胜之算,只是不知尚启雯背后有何人撑台,至于水一方,料来不会与我为难。”
毕世奇叹道:“也只怪我当时野心太大,想一统四座山寨,但我仅有一女,唯一的儿子却是傻子,见他们都有儿子,炉火中烧,本打算一并杀光,于是连同他们的母亲------那三寨寨主回到家中,见此情形都大哭不已,当即来找我报仇。我------我却骤下黑手,在他们必经的山路上埋了火药------”
水一方道:“你当时都这么狠心了,总不会突发善心留他们的儿子吧?”
毕世奇道:“这个自然,若不斩草除根,何以安然度日?况且大业已建,决不能因此而功败垂成吧?”
水一方冷笑道:“也不怕丑,你合并了四个贼窝,便叫大业已建?当年始皇帝吞并六国对整个世界而言亦才不过沧海一栗,况且浮名如云苍扬,转瞬即逝,更不言宇宙无尽苍穹浩渺,你这也好厚着脸皮叫‘大业’?”
毕世奇道:“却是小人得志。当日我大喜过望,大摆筵宴,庆祝胜利,岂知门外忽地进来一个人,要知虽是大宴,山上仍留有五百兄弟看守,那人能不知不觉进我山庄,自是非同寻常,令我极为震惊。定睛一看,便是地日水绮托于冠松所保镖箱中的那怪人!只见他手中包了两个孩子,步履若仙,飘然进来,但身上霸气十足,挥斥八极,我们在场数千人,无不为之震惊,竟无一人敢上前。”
水一方插道:“他没说他叫什么?”
毕世奇道:“并未提及。”
水一方心中却道:“一定是他!”
毕世奇又道:“我问他因何而来。他冷笑道‘你干了这等恶事,却还能如此恬不知耻地明知故问?那三寨寨主虽属匪类,可老幼妇孺均属无辜,你却一并杀了,还放火把房子烧光,我仅救得二人之子,现已送入你寝室中,你若想弥补罪过,就将他二人养大成人,当亲生儿子般看待,否则你一寨四千余人,我定将全部取命!”言罢一掌击向大堂的一根丈许高的铜柱,柱面竟深深凹入,随之地基不稳,几欲撼倒。我等见如此神功,哪里还敢多言?只得应允,他便如风而逝。”
水一方暗想:“一连几人所说,这人武功都相若,看来绝非有意夸大,此人必是------卓绝!”
忽听得一阵惨叫,自石缝中呼啸而来,窗外雷电锵然轰鸣,一道闪光如同白昼,水一方仅仅捕捉到一个影子弹指间消溶于丛林中。
毕世奇大吼着冲出门去,循声源而至,见毕铁仰面于地,周身血肉模糊,脖颈似被利齿啮过,骨骼已断,衣服被撕成布条,在浑浊沉抑的空气中片片飞散。毕世奇周身剧颤,扑在他身上大吼着:“铁儿------为什么不杀我的亲生孩儿,却要让我背负一生的罪孽?”
袁冲暗忖道:“莫不是此二人皆为养子,想夺其财产,故才予以杀之?但这毕世奇的样子却非似作伪。”
水一方道:“这当然与毕庄主无关,此二人虽并非毕庄主亲生,却也当亲生骨肉养了二十年,毕庄主适才一直与我呆在一起,不可能抽空去杀人。”但话锋一转,却又道:“毕庄主,还有最后一件事,亦是最重要的事未讲,人虽非你所杀,你却知杀人者是何许人,对么?”
毕世奇疯狂地摇着头吼道:“不要问我!”
水一方俯身翻了翻尸体,道:“这种野兽般的杀人方式,是一种武功么?”
至德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虽有大力金刚指,三十六式龙爪手一类手上的硬功,却无一有这般凶辣残狠。”
刘纱一言不发,面孔苍煞,看来她平素虽与丈夫不和,却毕竟有夫妻之情份,当下袁明丽出言抚慰。
栾明杰讽嘲道:“水少侠已查了数十日,却无半点儿收获,人却接二连三地惨遭横死,你这也好配叫聪明么?”
水一方道:‘我早已查知凶手身份,却不想说,其实间接的凶手是毕庄主,若非你一再拖延不肯直言,亦不会有今日恶果。”
毕世奇怒道:“你既已明了,却只因我有难言之瘾,便不予施救,造成锋儿铁儿惨死至此,你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水一方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来此也根本不想参与你们这些小恩小怨,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走便是。反正凶手已经把该杀的人都杀了。”言罢,把行包挎上,撑了把伞便要离去。
花翎道:“水兄这就要走,不是太过匆促了么?”语调一冷,面色陡沉道:“水兄这般,是否太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
水一方道:“花兄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跟天下英雄没关系。”
花翎一抖象牙折扇,便欲上前,毕世奇却忽地跪下道:“请水大侠主持好大局,老夫全盘托出。”
水一方入下伞道:“说吧。”
毕世奇道:“关于这个,贝世侄知道得比我清楚,不若由他来说。”
贝尼达道:“也好,在下在长白山修行之时,曾听于冠松——现名冠松子道长,言道‘那姓白的为一武林中的神秘教派——大秦景教所伤。此教原为极度西大国拂菻(即东罗马帝国)中的一派,由三百多年前的拂菻人聂斯托利所创,唐初传至中土,行动极其诡异,自这一代女教主冷月掌教后,信徒多为女子。听闻冷教主面戴铁具,轻易不将真面目示人,这冷教主说天下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该当赶尽杀绝,不知怎地与那箱中人有仇,估计当日他身上的伤即是拜她所赐。”
水一方口无遮拦道:“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女人,大多属于天天想着男人,意淫渡日,如狼似虎的骚贱贷。”
袁明丽见他突然口出秽言,登时羞得面红耳赤。
水一方坐下,郑重地道:“现在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个冷教主,与姓卓的箱中人本有情愫,可姓卓的却爱上了水绮,故而冷教主妒火中烧,杀了水绮,并想一并杀掉其子,姓卓的声东击西,以自己为镖明着出关,却暗中妥善安排其子。一个不被所爱男人爱的女人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她处处都与那男人作对,首先派人传谣消息,让四寨主去劫镖,再选一个美貌少年弟子或者女弟子女扮男妆,勾引火云门的大师姐狄明凤,随后以‘拈星手’杀之。再为挑拨离间,又杀了丁耀竹——关于这个我须说明一点儿,我们一行得罪丁家,故凶手以杀丁耀竹来使丁家与毕氏山庄结仇,可得罪丁家却并无人知晓,可见虽然我说凶手是冷月,但她所指使的直接凶手却就在山庄内——而且是在来拜庄的我们一行人中间。”
众人皆惊愕不已,惶然之色溢于颜表。
水一方道:“为挑拔火云门、震南帮,凶手又以火云掌杀害毕锋,再杀毕铁——杀毕铁的另有其人,这个待会儿再说。此二人都是姓卓的所救的另二位寨主的孩子,要求毕庄主收养,那冷教主见此就非要杀了他俩——这就是女人在疯狂时报复男人处处与其做对的可笑心态。由此可以看出这冷教主本事通天,武艺高强,擅仿各门各派的绝艺,此次并非她亲自动手,而是派手下的弟子来干------”他转而冷视众人,猛地凝道:“尚姑娘,这弟子便是你罢?”
众人剧惊途纷纷拔剑相向。尚启雯一颤,随后报之以冷笑:“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辞,想诬我么?”
水一方道:“首先各位已然记得尚姑娘一路不停地惹事生非,起初我也道她是侠义为怀,直到入住山庄后的第一次开宴,毕庄主找来一群美女献舞,想借机淡去狄明凤一事——说得不好听点儿,这分明是□□。袁老英雄——你先别着恼,但你当时确是昏昏然了,可尚姑娘却恰到好处地持剑起舞,致使萧杀之气又起,企图重拾干戈,这究是何意?若说一路上是在行侠仗义,那也说得过去,可这次用舞剑来和些舞女较技,这未免太过牵强了吧?那晚杀毕锋后,你故意先行来与我谈话,以示自己有足够的不在场的证明。可惜你却不知,每一具尸体皆可根据尸斑的形态来粗定死亡的时令。那时什么也没有,尸体还未僵冷,在与平素热度相同时差了一柱香。一柱香,够稍懂武功的人连杀七八个再悠然离去。”水一方抖出一封短信,递给袁明丽道:“这是你写的么?”
袁明丽接过信念道:“毕锋大哥启,今日对大哥一见倾心,相约今晚亥时,见面于兄房中,以叙衷思。明丽字。”她看到这里弗由大羞,怒道:“这不是我写的!”
水一方道:“反正毕锋没见过你的字迹,那天他见到你时就已垂涎三尺了,你生得美貌,当你与人双目相对时,对方就总会情不自禁地以为你相中了他,这就是长相美的缺撼。”
栾明杰又怒又惊道:“毕铁想勾引师妹?这封信既然不是师妹写的,那------”
水一方道:“如此娟秀妩丽的字迹,必出女子手笔。咱庄内除了毕钰就是尚启雯。可毕钰在侍奉洛丰,绝未离开房门,家丁与丫环可以做证。而你尚启雯,就借此机会来到毕锋房间,毕锋故意以想吃菜为名支开潘若琳及所有人,而接下来就死在你的手里。”
群雄听得一身冷汗涔涔,尚启雯也倒退几步,强作笑颜道:“好------好------水一方,你简直不是人------你究竟如何得知是我?”
水一方道:“袁明丽出身武林世家,书香门弟写字绝不会这般粗口,不讲文法,毫无淑女风范,老老实实大白话。只有老江湖才会这样写,而且还想竭力来点文采,反而学得非驴非马,破绽百出。不过------毕铁不是你杀的,而是你的另一个帮凶,算是同门吧,那日在林中过夜时我看到了。”
尚启雯垂首道:“你全说中了。”又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怎么,要我抵命吗?”
丁汉怒道:“我先杀了你这贼婆娘!”
尚启雯捷若光电,青锋闪处,邪芒翻滚,已将丁汉牢牢罩在剑网之中。丁汉又怒又惧,疾走龙蛇,已将长鞭执在手中,但毕竟离尚启雯相去极远,加之突然袭来,更是无暇设防,原欲暂避其锋锐,却只觉剑辉突断,眇然而灭,心中一朗,暗叫:“不好!”小腹已为剑锋穿透,未及喊一声便气绝而亡。丘亦雄见状大呼,棍夹灵风,劈头而至。尚启雯长剑送处,无不是人体大穴,逼得丘亦雄连连倒退,丘亦雄见剑直指要害,疏密有致且如雷似霆般迅猛无俦,亦学着提速舞棍,空门陡现,但若非高手亦无暇捕捉甚至未必察觉,可尚启雯何等修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精确未差毫厘,待剑收回已将其额头插入极深窟窿,鲜血狂喷,寿陵失步而死。
袁冲对三徒儿道:“护住师妹,我去帮忙!”言罢起身摧动真气入掌,找向毕世奇使了个眼色。花翎见状,便对二们二僧道:“二位大师,我们上!”二僧见已方人数甚众,对方又是一女子,便不予回应。花翎一抖折扇,挺身上前。贝龙达与尚启雯早已交恶,未待邀拳亦猱身击来。
尚启雯一人之躯力敌四名好手,实处于绝对劣势,不禁向水一方瞧去。水一方见她眼中并无一丝的恨意,而是射出无限的怨婉与凄惶,心中亦不些不忍,但杀人偿命,实是天经地义。尚启雯心神稍分,立时被袁冲击了一掌,叫道:“贱婢,不是学老夫的‘火云掌’么?今日教你个十足像!”尚启雯狂怒之中,悲啸三声,剑法陡变,众人大惊,袁冲暗暗心耸道:“原来她竟还留了一手!”只是这剑法光怪陆离,小开大阖,全然不似中土剑法,袁冲被攻了个手忙脚乱,尚启雯又是虚中带实,晃里含递,猛地一划,袁冲小腿中剑,跌倒在地,而尚启雯毕竟年轻,袁冲浸尽四十年的‘火云掌’威力实非小可,此时便已生效,只觉得胸口燥动不安,血脉赍张,她无意多想选中四人中武功最弱的贝尼达,剑走狂沙,漫开花雨中瞿然拍出一掌,贝尼达尚未反应过来,已被击出两三步,心忙盘膝坐下,聚合游丝之气。
衍嗔本道尚启雯一年轻的弱质女流,武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见之下这才惊异,他五十八年少林内功,何等沉厚,一瞧便知尚启雯的剑法巧妙之外在于因人而异,输放墨守,总能据对方独特的方式同样独特的化解,这样下去,花翎虽是俊彦一代却太过空傲,难免失蹄,毕世奇全仗内力深湛,招式却颇为拙劣,而袁冲却已呈败象,心念涌动,双手合十,闭目道:“老衲为丁施主,毕家二位少施主念一篇《般若波罗密多经》,以渡冤魂。”
众人不解其意,心中皆道:“时及已成燃眉之势,你却要念经!”
衍嗔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声若百里钟鸣,雄浑绵长,足见内力修为实已登堂入室。待到念及“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南明初承受不住竟而晕厥,群雄主知他是在以内力传音发功,助已打败尚启雯,尚启雯索性充耳不闻,但对方声音沉猛之极,竟似钉入她灵魂深处,剑招顿拙,待到念及“无明亦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若集灭到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时,尚启雯大吼一声,乱剑叠花,开逼开毕世奇与花翎,直向衍嗔刺来,衍嗔却巍然若泰山,面不改色地念道:“------故知般若波罗密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尚启雯再也承受不住,猝然倒退,直到门口,众家丁便欲冲上。
水一方不妒忌叹道:“天地之间,何明能除一切苦?你不过是冷月的一颗棋子,此苦于你其大,于她其小,又如何能说得清?”尚启雯猛地一转,抓起剑四下荡气排风,向后急撤,衍嗔知水一方灵慧,见他有意点破自己之咒,指示尚启雯,当下不满,怫然作色道:“水施主,你------”
陡然间窗框碎裂,木屑纷飞,向外跃进一个人,但他含胸拢背,口中低沉地鸣鸣嘶叫,双目邪若蛇蛛,因身只披了一块毛皮,其余肌肤皆吐红赤,杂毛丛生,更似一头斑驳大豹。群雄皆以为是山里的豹子成精,齐齐大骇,那豹人一扑,劲若御飙,竟将周围的几名家丁吹得连连跌退,袁冲、毕世奇、贝龙达齐声狂喝,六掌并推,那豹人一把抱住尚启雯,一个旋转闪避,飞奔向窗外,几声爆响,却已在数十丈之外。衍嗔内力虽强,轻身功夫却也多有未及,不由瞠舌杜口,一脸冻然,袁冲立时勃然道:“水兄弟,既早已料到,何不阻止?此前老夫见你隔空出招,实已执当今武林之牛耳,便是我师父也不及,却因何不出手相助?”
栾明杰冷笑道:“那尚启雯本就和他------”猛地想到水一方此前打倒毕铁,武功端地匪夷所思,自己可不想出此大丑,当下不再言语。
水一方阴森森地道:“你也算个识时务的了------适才只要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再也不会宽恕你了。”心中却快活地叫道:“看这句话还不吓死你!”栾明杰果真面若死灰,周身微栗,几乎站不稳了。袁明丽见此忙道:“水大哥------我二师兄不识大体,你别和他呕气------”
衍嗔不禁道:“原来水施主的武功也很好------居然会隔空出招?其实单凭水施主的绝世明慧,这世上亦无常第二人能及了。水施主并非出家人,何不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好教全天下人都知道你?”
水一方冷冷笑道:“我乃山野慷懒之夫,不识治国安邦之法,不能行侠仗义之道,日上三竿堪睡足,裸衣跣脚满山游,此生足矣。”
衍嗔一听,又是一阵愕然,只觉其中禅机甚秘,又兀自佩服不已。
毕世奇道:“罢罢罢,我一生罪孽,无可饶恕,出家为僧罢。”
毕钰一惊,叫道:“爹!”毕世奇伸手止住道:“我意已决,毋须赘言。这山庄自此由你夫妇俩接管,你便是我震南山庄第一位女帮主。”又指指毕锐对她道:“好好照顾你弟弟。”
水一方忽道:“你儿子不傻呢,我很喜欢他,让他跟我走罢。”
毕世奇喜道:“他能学到水少侠万分之一的武功和智谋,便不枉此生了!”
水一方笑道:“也对也不对。世上缘何仇怨诸多?便是因为名利所致,尤其‘名’区区一字,害死了多少无辜之灵?”
衍嗔叹道:“水施主如若是佛门中人,定然是达摩祖师以上,慧能禅师之后,最有司性的弟子了,老衲有生之年能结识水兄弟这样的冠绝之才,也是我的缘法了。”
毕世奇猛地跪倒,叩首道:“请大师收我为徒,以渡罪业。”
衍嗔道:“阿弥陀佛,毕庄主这等身份,如此大礼老衲是万万受不起的。倘若真是心意已决,尘念已了,不若陪我去少林寺,拜我师兄衍允为师何如?”
毕世奇复叩首称谢。
至德道:“师叔,我还要把丁施主等人的尸首妥善安置,望他们早日升入极乐世界。”
水一方忽自言自语道:“卓绝------你想不想去西方极乐世界?”
花翎冷冷道:“在下也得回六盘山向恩师复命运了!”言罢一展长袖,傲然离去,心中对水一方占尽风头恨得牙根痒痛。
袁冲亦对众徒儿道:“我等回火云门。”
袁明丽急道:“水大哥,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到火云峰上坐坐吧。”
水一方道:“不了,我有正事,不能耽误。”
袁丽丽火烧玉颊,低声道:“水大哥,我爹江湖朋友多,交际广,也许可能会查到那卓绝的下落。”
水一方道:“不必,我与小锐同行便可,你放心随你爹回去吧。”随手递给她一瓶罗公远酿制的药酒,又把行包从毕锐身上拿下,背在自己身上。毕锐向水一方投去一丝温善的笑,与他丑陋不堪的脸形成极强的对比。
袁明丽又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水一方只是挥挥手:“再见。”
毕钰叹道:“这山庄也没落了。”
洛丰边咳边笑道:“这又有什么打紧,单我们山庄后面的柑桔园也够子孙吃几辈子的。纵使一把火烧了这山庄,我们亦比寻常百姓富有得多。做人只要快乐便可,却又差那许多作甚?”
毕钰顿悟,坐下替他拭汗,柔声笑道:“所以我才嫁给你这药罐子,一个深明大义的药罐子!”
水一方与毕锐已行了半日路,毕锐忽然开口道:“为何相公无剑?”
水一方道:“我不通武功,要剑干什么?对了,你明明不傻,因何在庄内装了这十多年?难道你不想继承万贯家业雄踞江南吗?若毕老庄主知你不傻,就不会传帮主于你姐姐。”
毕锐沉默不语。
水一方见了笑道:“算了,你不爱说话,我就不多嘴,人不为名利,这当然好。”
二人找了一家小饭馆打尖,由于坐骑皆是当年震南岗的良种,毕世山庄精选出的宝驹,店小二见了弗敢怠慢,翼翼接过缰绳牵到马槽。
水一方玩弄着筷子道:“你会武功么?
毕锐点头道:“会一点儿。”
水一方笑道:“我看不止一点儿。贝龙达未必打得过你。”
毕锐的眼神略有色泽的变化,轻轻问道:“相公如何得知?”
水一方道:“那日大雨瓢泼,你抱着猫进来,身上却只湿了薄薄一层,而猫也仅湿了皮毛。单这份轻功,你父亲也未有过及,当然,我不过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才顺便稍提略带,我嘛,也不想问你跟谁学的,你也不必说,你也不会说。”
毕锐淡淡道:“相公不是一向认为,这个世界全都不对劲么?”
水一方失声笑道:“不错不错,以后你也别叫我相公,我今年十五,你呢?”
毕锐道:“在下也是十五。”
水一方笑道:“那你几月出生?”
毕锐道:“最末一月,纵使比相公年长,也断然不敢居大。”
水一方道:“那便我为兄,你为弟,你叫我大哥便可,如不嫌弃,就拜个把子。”
毕锐面有喜色,但却不易察觉,只是道:“可此地------”
水一方道:“这只是个礼节,我说了是兄弟,你既不反对,那就是了,祭老天拜祖宗立誓下咒的,都是走走样子,倒未见得真会同生共死,我说得对吧?”
毕锐淡然笑道:“相公------大哥果不似尘世之人,活得当真潇洒。”
水一方见他面呈从未有过的红光,不由心生怜意道:“这十多年,你在震南山庄受苦了罢?”
毕锐一阵抽搐,竟尔忍不住滚出几滴泪水,样貌更显难看。他生生灌下一大杯酒,继而自鼻腔中涌出一声颇为浑抑的悲鸣,水一方一阵怔然,毕锐早已嚎啕大哭了,引得不少人与食客的目光,接着被水一方极是具伤力的眼神一一瞪了回去。毕锐猛地开口道:“我的哥哥------都是畜生,他们该死!他们总是嘲笑我,虐待我,把我当笑柄和茶前饭后的谈资------尚启雯杀得好!我恨!我恨!我好恨!我爹也瞧我不起,呜呜------我好苦!”一时大反常态,令水一方窘迫非常,只得招呼堂倌换了一间雅房。
毕锐竟还不停口,继续兀自说个不停,把自己在家里如何受人冷眼热讽甚至百般虐待说得颇为详致。水一方又不好意思伸手拿东西吃,只得饿着肚子一直听下去。毕锐讲了整整两个时辰,总不停歇,水一方一面惊异于他竟有这么多痛楚的往事,一面对以他本来沉默之声极的性情居然能作如此冗长地讲述表示诧然,同时觉得这是毕锐信任自己,才将如是心酸唑骨的往事说与自己听,心下十分同情。
毕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面孔绛紫,唾沫横飞地讲着,水一方无奈地插口道:“别太生气了,当心伤了身子,吃点东西吧。”
毕锐痉地摇摇头道:“我从未对人说这么多心事------你------你不会说出去吧?”
水一方笑道:“怎么会呢?除非你允许。”
毕锐长舒了一口气道:“他们都嫌我是累赘------可大哥你不同,我们都是生性孤傲,抗尘走俗,淡泊名利之人。”
水一方摆摆手道:“不,你是,我可不是。虽说我师父一再嘱咐我不可贪恋浮名,但谁又能不为‘名’字而心动呢?”
毕锐叹道:“大哥果然诚挚,与我周遭的虚伪小人究是不同。唉------不过------大哥即便不爱浮名,可名望与美人却总是自己找上门来。”
水一方一怔道:“的确,我在毕氏山庄出尽风头,恐怕经他们这些老家伙一宣扬,倒真的有几分薄名了。可美人------从何说起?”
毕锐破涕为笑道:“大哥何必装傻?那袁家小姐不是对大哥一见倾心么?袁姑娘森峨峨太华,若秀色之可食,的是美人啊。”
水一方大笑道:“我师父曾言女人并非善物,还是少去招惹为妙。况且骗人的把式用久了,总会为高人所戳,到时可就真的无地自纳了。”
毕锐一愣,奇道:“骗人的把式?”
水一方心中微动,暗自盘算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他将自己心底之事坦然说出,足见恳诚,自己若然再行藏私,可谓违心交友了。当下道:“说与锐弟知晓,那也无妨。”便把干神蛛丝,火杵以及各种障眼手法说与他听。毕锐听得惊异难当,不住点头,口中只道:“太妙了,太妙了------若成是小弟我,也能扬名立万了吧?”
水一方道:“并非如此,得看使用此术者是何人了。我经名师严训,方有此成,再者,贤弟淡泊名利,亦不需此术,不然你我羊左之交,我便教了给你。”
毕锐怔了怔,继而豪迈地大笑道:“这是自然了!小弟怎会一哂世间俗名!”二人又饮,畅谈至半夜,这才各自入寝,翌日,二人起床动身,毕锐买了些汤包,咸酥,蛋饺,叫化鸡等江南名吃卷进包里,他心致也细,每到一处便思忖着给水一方调节饮食。